你应邀参与进了一场实验,可并不清楚它的类型和性质,甚至主办方的面儿都不曾亲眼见到,只明白仅需在网络上活跃一段时间即可,但不被允许参与任何社交讨论。毋庸考虑工作,尽情享受生活,享受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去见你所想见到的。
起初,你倍感惬意,网络里无时无刻不发生着新鲜事,总有能引起你兴趣的,亦不乏令你喜怒哀乐的内容。所谓实验,你逐渐不把它放在心上,因为在你的认知中,目前的行为与往日相比不过大同小异。还未补完的作品、曾关注事物的最新消息、来不及实现的娱乐创想,倒是借此机会得以延续。
但很快,匮乏感渐起,你发现你所接触的事物局限在具体的几本书、几部影片、几种游戏方式、几个信息渠道……重复地、机械地、笼统地……你反思这些天的举动无非是遵循着过去的痕迹,就像在同一条跑道上接力跑下去,却不曾想过去往另一个操场乃至停下这项运动。你开始尝试接纳新鲜事物——当然是与前些天的桎梏相比,选择它们的理由,无外乎是兴趣爱好和专业领域,抑或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
(资料图)
不久,你收到主办方的联络,称实验已进入第二阶段,允许你在网络上发表言论,但不得透露现实世界身份——实际上我们亦是如此。同他人恣意攀谈,表达真实所想。摘下面具,各砌一堵墙,行讳莫如深之事,言百无禁忌之语。
选择赞颂什么,痛骂什么,如何评价,无论深思熟虑还是不假思索,你相信写下的每句话都蕴含着自己的逻辑。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你认为与迄今为止的生活息息相关,同外物的影响下塑造并形成你的思维模式。
意外的,又或是毫不意外的,你借由网络的便利性和隐蔽性,见识过不少形形色色的言论。三观的相悖和相似,远离不合的他们,而相似看法们相互吸引,你也不例外。绝大多数只是浅交,当然不排除即使现实世界难以碰面也能形成较紧密联系的可能。
我们彼此了解又异姓陌路,与朋友们就兴趣爱好、时事舆论、生活琐事交换真情实感。你收到一条刚认识不久的陌生朋友发来的讯息,他认为当今生活在这颗星球的百亿人口,逐渐把网络世界当作第二归宿,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高度信息化的时代,生活愈发离不开网络,而在现实中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只有到了虚拟世界才有摘下喘息的机会,网络上的自己似乎更加接近真实的自己。这位朋友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与你惊人地一致,他说的话,你判断还是有必要进行一番深入思考。
第三阶段,要求进行模拟工作,对主办方给出的从业时可能面临的问题及计划达成的目标,做出解决方案。
打开熟悉的软件,处理提供的信息,下判断,做出反馈。虽说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但你对这套日复一日的行为模式了然于胸,你也相信,回归真实情况后,依旧能如往常那般思考和解决问题,抑或是被问题解决。
既然这是工作——哪怕是模拟——你认为自己有权知道结果,完成任务后得到的反馈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主办方应允了,或者说这本就在他们的考量当中。你收到有两份评价,一份是对成果的评价,另一份还是对“成果”的评价。
你感到奇怪,主办方的期望似乎不以答卷分数的高低为评判标准。总有些个工作任务,你能轻松完成,也有的任务,你要费尽心思才能给出方案甚至束手无策。什么事办得到办不到,你心里有数,为什么能做到为什么不能做到,你回顾此生所思所学,也能有个清晰的轮廓。你能理解对办事能力优劣的评价,却不明白是谁有资格将你与某个标准作比较。
第四阶段,你认为已于平日无异,该如何工作、该如何放松、该如何进一步提升自己……你不理解,这场实验是否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许久未接到主办方的消息,更无法判断是否在悄然无声中实验便已经停止。
你回到了印象中的平凡生活,在无人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任何人的世界里,继续畅谈自己的真实想法。
有朋友转发来消息——极其稀疏平常的一件事,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曾做过,新闻上介绍了一起实验事故,称想要理解意识的运作机制依旧非常棘手,设想将意识上传入网络仍然停留在想象阶段。你和朋友调侃,即使如今的虚拟现实技术已然成熟,为肉身与电子世界架起桥梁,但要脱离人体去谈人的意识还是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有朋友提出疑问,假如真的实现了上传意识,现实中的肉身又该何去何从?想起那个笑话,在未来实现了瞬间移动,其实质是扫描当前每一个原子的状态并在目的地重组回来,重组装置运作、起始点扫描完毕的同时,原件被瞬间摧毁,而复制品将接替他的生活并对传送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毫不自知,而有意思的就在于重组装置正常运作时,扫描装置的摧毁功能却意外失效了,工作人员提着武器向那个可怜人解释:“您已经成功传送到目的地,但由于装置出错没能及时启动销毁,现在就给您补上。”
是沦为植物人,还是制造了一个分身,是否愿意眼睁睁看着意识在虚拟世界逍遥而肉身垂垂老去……你认为这些问题根本讨论不出所以然,朋友间的讨论渐渐在一片嬉笑怒骂中戛然而止。
你很好奇那位认识了有一段时间的“知己”的看法,于是向他咨询。他直言道,就像有限的个体通过繁衍将血脉无限延续下去,意识上传也未尝不是一种延续精神、思维与意识的方式,而且挣脱了衰老肉体尤其是衰老脑细胞的桎梏,说不定更能保持思维的年轻和活跃。你隐约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激进,可又发自内心赞同他的观点。
他继续说道,无论是上传还是复制,灵魂值几克?意识又占多少kb呢?假如未来所有人都生活在虚拟世界,多余的和无用的复制品恐怕是要被无情清除。
告别时,“知己”提醒你,可以试着留意那些看上去不对劲的评论,和某些逻辑怪异的网络个体。你不理解,认为那只不过是无聊的机器人,远在互联网早期就存在的被称为“机器人水军”的玩意儿,无非是更智能化了些罢。不过,这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确实愈发少见了。
“当你发现这些言论与行为全部出自一人,就能明白这绝非是你印象中的‘机器人’那么简单。”
与互联网早期一样,无论存在多少账号,其背后都是操控设备的现实中的个人。略有出入的是,自然人天然在网络世界拥有身份,每个人出身便有的现实身份编号自动与网络世界绑定,也即成了唯一的一个账号。像互联网早期不同平台不同账号,同一平台多个账号等情况,一不需要二不允许,早已不知绝迹多少年了。不过讽刺的是,一个人愿意将实名信息交给任何一个抽象的公司,却向具体的每一个网络个体隐藏身份,他们毫不在意那个抽象的存在会如何利用他们的信息,而对网络对面那个人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忧心忡忡。
行为逻辑怪异,说明是还不够智能的程序,出自一人,又说明不可能是“机器人”。
你联想到从互联网早期就颇有名声的“阿尔法狗”,曾经有人质疑第零代阿尔法人工智能虽强,却也只会下围棋;也有人质疑第六代不过是统合了“阿尔法围棋”、“阿尔法象棋”、“阿尔法国际象棋”等,与一个人既可以学习围棋又可以学习象棋仍有本质不同。但第七代阿尔法人工智能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看法。第七代回归“只有一个大脑”,仅靠规则的学习,便掌握了绝大多数传统棋类游戏并取得了令人类望尘莫及的成就,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下棋宗师。有人质疑第七代再厉害也不过是坐在Player的座位上,然而开发团队甚至宣称会进一步升级神经网络,阿尔法人工智能或将自创出新的棋类游戏。
阿尔法人工智能再强,也只能局限在下棋、设计好玩的游戏并不存在固定的规则、有的人能从围棋的阴阳中悟道有的人工智能却只会下棋、阿尔法人工智懂得掀桌子不玩了吗?阿尔法人工智能自己给自己编程吗?可这些说辞,也许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天会何时到来。
即便强如阿尔法人工智能,目前也只停留在传统棋类,若要说与人交流、游玩不同游戏、自我学习、解决实际问题……都是由一个人工智能所为,却也着实令你感到不可思议。
蓦然,你回想起曾几何时了解到强人工智能开发的实验,可具体内容的记忆异常模糊,向全球信息库求助都搜索不到你想要的内容。最后,你只得暗自笑笑,认为现如今强人工智能还达不到这种程度。
你本想把他的话当作玩笑戏言,可当匪夷所思的行径出现时,你总会不自觉地留意他的身份,如果下次再遇到他,或许能有个印象。
有的前言不搭后语,逻辑经不起推敲,不似人言;有的彷徨在固定的场所,仿佛被有限空间桎梏,如行尸走肉;有的行动能力低效,学习能力极为有限,哪怕是黄口小儿,经历几番摸索后也该有所成长吧。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是开发尚不完善的低级人工智能,可他们所涉及的广度,又不像是人工智能所为。
他们会是谁?你不清楚,对于我们来说,个别不对劲的异常也只是某一天里抬头仰望,视野边缘溜走的一缕烟云;是秋风扫过时,不曾注意到的从指尖悄然经过的落叶;是习以为常的网络世界里,无关紧要的亿万数字的一次跳动。你不明白,这般的微不足道,仅仅因为他一句话就值得自己如此花费心思去盯梢他们的一举一动吗?那份“想”的冲动,你怎么也无法释怀。
你抱着好奇心,尝试找他们搭讪,邀请一起游戏。至于结果,你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和预计的大差不差,或思维僵化,或学习能力堪忧。你这样形容他们:仿佛活在过去,生活——或者说这根本算不上生活——毫无目的可言,缺乏自我更新与变革,拙劣的模仿者, 不知参照着谁鹦鹉学舌。
但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消失了,就在同一时间后再无音讯,甚至连这段时间里存在的证明,也删除得一干二净。无人会在意他们也曾驻足于此,毋需多少个日月,一如他们从未有来过。
你反复检索有关他们留下的足迹,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甚至动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找个理由向管理者们打探他们的真实住所——理论上是可行的——并亲自拜访。但存在两个难点,其一是外界的自然环境每况愈下,不必要的外出行动被判定为浪费资源——毕竟虚拟世界社交模式几乎取代了线下交流,想要出一趟远门的成本甚至远超互联网早期;其二便是当你大费周章捏造谎言,取得管理者们的资料调查时,他们却怀疑你是否在拿他们寻开心,因为所追查到的那些账号主人,无一例外过世多年。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你主张道。你认为一定有办法找回前段时间他们的留言、他们的在线记录,从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的确如此。但你并没有权限去窥探他人的隐私,我们也没有资格。”
你无计可施,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知己”身上,你坚信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就凭你对他的了解,就凭你对自己的了解。
“失败了啊,意识上传的实验。哪怕科技做到了提前0.5秒读懂你的脑内电信号,从而精准预判你的下一步行动,可一旦脱离人本身,想在电子世界复现人的意识依旧难于登天。”
“虽然你我都很想单刀直入,但你还得卖些关子,为了让我了解一切的始末。”
“你确实很了解我呢。”他继续说道:
“不得不承认,在互联网早期就已经存在解决复杂数学模型的人工智能算法,当然在那个时候部分人并不认可它是‘人工智能’。如今,无论是算法还是算力,其复杂度、计算能力、先进程度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可要让人工智能像人一样,感性、理性、推理、判断、全方位的洞察,却似乎总有些个迈不过去的坎儿。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复杂,最后沦为功能单一化的人工智能工具,或是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的,一个Joker。”
“我本想放弃,但在几十年前,虚拟世界乐园,网络世界终于全面建成。我明白!这个滑稽可笑的小丑将一跃成为王牌。”
你依稀能从思维中,猜测出他接下来想说什么,那段理应不曾经历的过去,若隐若现。
“人工构建的神经网络已经足以匹敌人脑的精妙,但还缺少一点,你认为是什么呢?”他问得很是随意,像在询问“2-1等于几”,自信满满、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可以答出。
“是输入吧。世上的生灵自降生起,无时无刻都受到周遭环境和其他生物的影响,而我的一举一动,亦影响着他者,并最终又反馈回自己。至于这个世界,仅靠三言两语的规则是概括不了的吧。”你脱口而出,这段说辞仿佛酝酿了许久,可你清楚自己只是下意识说了出来。
“同样的,研究人员再怎么提供案例,模拟真实环境,终究无法与这个复杂的世界相提并论。为何,不让人工智能亲自去看一眼,我们的世界呢?”他接着讲到,“虚拟世界已然成了现代人的伊甸园,而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百亿人的一言一行成了人工智能最好的观察对象,再经由我们的不断筛选,符合我们理念的强人工智能逐渐成型,拥有着近似人类的思维逻辑。”
你感到疑惑,真如他所言,强人工智能的研发已经取得不小的成果,可为什么至今未打听到任何可靠消息。
“实话实说,强人工智能还并非像那些异想天开的科幻作家想得那般强大,若比较专长,显而易见敌不过弱人工智能。”他突然顿了顿,“可强人工智能的出现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永生。”
“我也曾思考活着的意义,认为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死后是与非。生命科学已经将寿命延长到了人类的极限——脑细胞的极限寿命,甚至通过科技消除了衰老和病痛带来的折磨,现代100岁人的健康程度依旧犹如互联网早期50岁左右的人,你认为这是件好事吗?未必吧……”
你不由自主地解释道:“生老病死,由生到死,总要经历老和病,一副衰朽的躯体就算苟延残喘地活着,你还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用这般无情的手段,了断一个人想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假如抹去了老和病,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天身体机能才会急剧下降直至死亡,健康宛若掌中握不住的流沙,抓不住的流水,一个人享受了99.9%时光的年轻力壮,却突然收到通知此后便是人生最后的几日,未免也太无情了。”
“生命的意义?活着的意义?死人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活着本身就是极具诱惑的一件事。首先活下来吧,其次再去思考活着的意义。”
意识上传,挣脱肉体枷锁,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生活在如梦如幻的虚拟世界,真的有人做到了吗?既然还无人尝试,就不要如此轻易去否定。你并不排斥生活在虚拟世界,即使你也认同科幻作家们对这样的生存方式提出的各种质疑。
“失败了吗?意识上传的实验。”你喃喃自语,“强人工智能,和永生啊……”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只要我愿意,就能找回出生至今在网络上留下的所有足迹,它们是我最真实一面,言行之间皆是名为‘我’的思维模式的具体体现。以此为学习素材,不断模拟学习,直至出现一个无限接近我自己的强人工智能,一个脱离了肉身的,思维的幽灵!”
“呵呵,有意思。”他冷笑道,“你愿意一个思考方式与你相似的人工智能代替你吗?会衰亡的依旧是你,活下来的它严格来说连复制品都算不上,存不存在意识仍是未知数。即便如此你也要自我安慰,认为得到了永生吗?”
你不紧不慢回答道:“就像有限的个体通过繁衍将血脉无限延续下去,我作为一个人的思维继承给人工智能,未尝不是一种延续生命的方式。”
“我到底是一具终将腐朽的躯壳,基因的自私存在驱使我传递下遗传信息的冲动,而意识的自私亦存在鼓动我传承下我思我想的欲望。”你与他几乎同一时间说出了这句话。
“你,究竟是谁?我,又究竟是谁?”
你突然收到来自主办方的通讯——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了,宣布你通过了测试,实验圆满结束非常成功。
“科技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但科技可以让你不去想那些问题。不必惊讶为何对这些时日的生活琐事毫无印象,你慢慢会习惯的。”他下线前最后说道,“在我走之前,我可以提醒你,并非只有你一个实验个体,并非只有你一个成功个体。”
模拟。环境可以模拟、生物可以模拟、肖像可以模拟、思维可以模拟……现实可以模拟。
你回顾一份列表,上面记录着你曾与之交流的个体们,想着总不可能在现实里都见一面。况且一副皮囊真有资格代表真实吗?
他老死了,就在与你交谈后不久,生命末期他都做了些什么你不知道的事,那份缺失的信息终于递交到你手中,让你更全面地了解到了事件的全貌。这件事带给你新的启发,引起了新的思考,你下意识想知道与他的契合度,只可惜已经死无对证。
他想要一个延续,你清楚明白,予以理解,但你认为自己是他吗?
他的存在。
我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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