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
如果要总结我这一生,完全可以用俗不可耐的四个字:平平无奇。但再平凡的人生,毕竟也是七十年的岁月,总有些事想讲出来,于是我写下这本自传。感谢病魔,给予我这个愈发懒惰的老人以动力。
我记得那年我十三,她十四,我认识她十三年,她也认识我十三年。
(资料图)
我还记得,那是入伏前一天。
半个月前,我干爷去林场砍了一车桑叶,用驴拉回家喂蚕。车颠一路,蚕也掉一路,我堂哥跟在后面捡了好几十,回去放到抽屉里养着。到了入伏头一天,蚕都已结成了茧,堂哥剥蚕蛹剥出满满一捧,带到集上换了两根油条。中午回来,堂哥告诉我东朱庄晚上演大鼓戏,七点开始。
说是东朱庄,其实指的是乡政府。乡政府院里院外,晒麦、打场、玩响戏,乃至小孩子们撒泼打滚,都是顶好的一块地。不管是祝寿还是庙会,借乡政府大院演大鼓戏,放到现在,怎么说也不合适。但那时候却没人在意,有戏听,群众干部就都高兴。
那天晚上我催着我娘早点烧茶(做饭),胡乱扒拉了几口就去找她。可出门前她非要洗头,我堂哥等不住就先走了,留我夹着俩粮食袋子在旁边等她。洗完头,她还要换身干净衣裳,我本就等得不耐烦了,便催她说:
“哎呦,走吧,大晚上的谁看你!”
她瞪了我一眼,近前一步吼我:“你不看有的是人看!”又猛地一转身,头发在我脸上抽得生疼。
果然是去晚了。戏还没开场,戏台子前就乌泱泱一片人,我俩站在最后面,踮了脚都看不到戏台——亏我还带俩粮食袋来,以为能到前面坐着!我埋怨她:“你看看你看看,晚了吧,咋弄!”她觑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指着自己白净的脖子说:“我驼着你?”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却笑着从我怀里夺过一只袋子,铺在地上坐下。
“好啦好啦,戏看不着就不看嘛,你站着不累?”
“那,看不着,我戏……”
我气得语无伦次,硌了半晌才说出:“我不看戏来这看啥?”
“看我?”
那时间,就像有一阵清风穿过我的身体,凉过之后,胸膛、脖颈、脸颊又慢慢开始发烫。我再生不出气来,也铺好袋子坐下。
我都不生气了,她反倒来安慰我:
“大鼓戏连着连七八天呢,你现在听听,回去再让祥丰——我堂哥——给你讲讲,明儿来还能接上。”
也对,大鼓戏不戴花额子,不耍花枪,听听就得。
唱大鼓戏的是个女的,声音很好听,但许是年轻,声音细,秧子扯得又长,听不清楚。于是我就找她聊天,她反过来揶揄我:
“呦,不听啦?”
我可不受她这套,“听着呢,不耽误。”
我回头望一眼,身后,隔着土路是大片的玉米地。戏台子上打的灯将好照过路边。微黄的光晕里,青翠的玉米排成一堵墙,墙后是广茂葱茏的夜。面前也是一堵墙,摇摇晃晃,光影交乱。我不想看人的屁股,我就看她。她环臂抱住膝盖,坐得笔直。台上演员唱得很卖力,我愈听,愈觉得她声音好听;我愈看,愈觉得她好看。
我们一面聊天,一面听戏,前后两堵墙,隔出独属我俩的小世界。后来,坐得有些累了,我俩索性拖着粮食袋子往后撤几步,躺了下来。我问她,怎么听不见蝉叫,她笑我,明天入伏才有。月明,天也晴,夜空湛清,像紫蓝的水晶,没有一点渣滓。大片的云,飘得像静水落叶一样缓,月光浮在上面,却照不透,有如玉的质感。每想起那夜的天,心里便蓬起好一阵温柔。渐渐地,台上的女声隐了,耳畔悠游着她的呢喃与嬉笑,也好听……
再次醒来,不似突然,也并非渐渐,仿佛蒙受了某种感召,恰如其时地睁开眼。第一眼见的是月,第二眼看的是她。看大鼓戏的人散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点亮光,但看到她在我身旁熟睡,我就很安心。
我起身望望,月亮刚过正南,差不多夜里十点。不到伏天,夏虫还在积蓄它的威力,只能听到风在玉米地里打旋。乡政府门前的广场,宽阔、平整,千万双脚踩过、磨过,面儿上一层浮土,比面粉还细,月光打上,散成一片莹白。真荒凉,你感觉家很远,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唯我俩这里有一片生气。
她曲臂卧在那里,呼吸像春日的细雨,轻缓而匀腻。月光下的熟睡的少女的身体,可爱得像一只小猫,无暇得似一块玉璧。认识她十三年,这是我第一次对她感到陌生。家很远,我没想回去;她睡得熟,我不把她叫醒。
第二天,是她把我摇醒的。天还黑着,月亮在西方变得稀薄,我还迷糊着,就被她一把拉起。她拽着我的胳膊催我快点回去,但这哪儿快得起来,我刚醒,下面正胀着,就硬杵那儿不动。她回头看见我猫着腰,一下子愣住了,触电似的松开手。等我撒完尿从树后面出来,发现她都走好远了。
追上去,我气她不等我,但心里还臊着,不敢说什么。她也不言语,只顾闷头赶路。那时候还小,我人也笨,就到现在也揣摩不出她的心思,当时只笼统地想:她生气了?路上,我几次找她搭话,她都爱答不理的,很不耐烦。
东边天泛白了,我们走到前庄,看到有人早起摘菜——趁着天凉摘完去赶集。我一路都撵着她的步子走,她忽然停住了,闪我一个趔趄。我也不耐烦了,“你要干嘛你要干嘛!”我说她一大早就神神叨叨的,她也不回嘴,只是叹气。又到了村东地,我硬是没话找话,结果吧夜里醒过一次的事说漏了嘴,她听了气得跺脚。
“你醒了你不叫我!你傻吗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话,满脑子都是她卧在月亮下酣睡的模样,半天才支吾着说:
“我乏了……没起来。”
她对我一通大骂,还不解气,去地里扯了根红薯秧,追着我打。
要说谁家孩子一夜不归,本算不得事。月亮明的时候,哪个孩子一牵头,半个庄的孩子能出去跑着玩半夜。捉迷藏躲麦秸垛里睡着了,明儿一早自己回去,没哪个家长会操心。所以直到我堂哥堂姐来打趣我,我才迷瞪过来她生的什么气。原来那天晚上,我堂哥使了个坏,他看见我俩在地上躺着,愣是一声不吭就走了。等我回到家,他又串上我堂姐来打趣我。一男一女、十三四岁、一夜不归,这要传出去,多少闲话都说的出来。所幸我堂哥堂姐就是想逗逗我,也没往外处讲——他俩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两岁,自小就没少摆饰我。
我不知道她家里人问她什么没有,但那之后她躲了我两天,我大鼓戏都没去听。刚入伏,蝉果然就开始叫了。夏天还长,蝉却一点不惜力气,一阵接着一阵不分白天黑夜的叫。我烦、闷,越闲越烦,越闲越闷。我想不起来以前跟她闹别扭什么样了,但现在正农闲,又剃去她,好像忽然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了。
第三天下了场大雨,坑满河平,玉米地里能网鱼。第四天阴了一天,凉快得很。校长开了门放我们进学校打球,暑假里,学生去了一大半。我看见她了,她在看老师们打篮球。我想去找她,但心里有一点害怕。忽然,她一扭头,看到我在看她,我慌忙转身逃开。倒也奇怪,明明想了她两天,这会儿了又忽然自尊起来,心不在焉地看堂哥他们打乒乓球,非要等她来找我。
果然,老师们休息的时候,她又来找我说话了,好像这几天的事全没发生过。只不过那天下午“放学”,我堂哥来找我诉苦。他把自己使的坏跟她说漏了,他拉我进屋,脱了裤子给我看。好家伙,照着屁股踹一脚还能青这么大一块,从那我才知道,她平时的手脚轻重,可掂量着哩。
从那之后,我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忽近忽远的。以前急眼了能跟她扭打在一起,现在老想亲近她,却又有些微忌惮。她对我不够热情,我心里便会嘀咕,她多对我笑笑,我就又开心了。那会儿时常心慌,许是夏天实在太热了。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
六爷供我去乡里上初中,他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学。考上了,能吃商品粮,考不上,回来接着种地。但是我堂哥、堂姐,还有她,都没去。事实上,全村同龄的孩子,只我一个在继续读书。初一那年,我堂哥和堂姐相继成家,第二年就都有了小孩。有一回,我看到堂哥蹲在门口抽烟——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抽烟了,他见了我,“诶,吃罢没?”那情状,和我爹,和他爹,一模一样。好似忽然间,他们都成大人了,唯有我还是个学生,感觉彼此间一下子生分了不少。
读完初中,我考上学了,过完暑假就去读师范,离六爷口中的吃商品粮又近一步。但是那年秋天,县里去学校征兵宣传,开了个大会,我和几个同学脑子一热,就报了名,甚至都忘了跟家里人商量。六爷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就坐屋檐底下抽旱烟,烟都凉了,还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就这么坐了一上午,终于吐出来一句:“管(能)吃军粮,也不赖。”
于是我离开了家乡,去了三百多公里外的山东济宁。那时候滋阳刚改名兖州,与曲阜分治,划归到济宁专署。在6225炮兵团的日子,我先前已经讲了许多,而下面这一段,我特意留着。
那是入伍第四年的7月,前面讲过,我工伤住院,大半个七月都在医院度过。7月17日,离我上次往家寄信已经过去了十天。这天也正好是阴历六月初一。“六月一”在我们那算个节,这会儿夏收刚过去,落下一阵闲,农人们找个由头定下了这个半年里的“小年”,大家都犒劳犒劳自己。这一天可真是过年,因为回信到了,还是口谕。
我娘,还有她,来看我了。
“喜出望外”,我不得不佩服前人的智慧,没有比这更好的词了。当她俩出现在病房门口,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输液。我一跃而起,跳到她们面前,把她俩抱得紧紧的,看我这么活泼,我娘也一下子放心了。回头再想,每年探亲假,我俩见面都客客气气的,那时候抱着她,竟然一点不害羞。
虽然胳膊还打着石膏,但我右脚已经好利索了,护士也就准我陪她们出去转转——输液才输一半她也没怪我。可惜我娘晕车,刚到医院就实在顶不住了,吐了出来,护士就安排了张病床让她先歇着。于是只我们俩出去转,临走前我娘还开玩笑说:“不是我晕车,一肚子话,撑着了。”
医院南边有一片烈士林,五棵一抱粗的松树排成一排,它们面前是一大片整过的空地,三列半的几十座墓碑昂首挺胸,矗立在松柏之间。从病房的窗户我就能看到这片烈士林,每天早上,我和病友们都要向这些前辈们敬礼。
她们到的时候是三点多,太阳还很大,但林子里很阴凉。林子里少有人走,没有路,趟着浅浅的青草地,让人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林子里比那排松树还高大的树有很多,枝柯交叠,无论如何望不穿树冠。我们边走边聊,时常停下脚步抬头望望,特别是风穿林叶,或蝉鸣吱嘲的时候,林子里飘转着回声,仿佛置身山谷间。这边还有一种黑鸟,形似乌鸦,但叫得很好听,在林子里它们的叫声被放大,我们都很好奇。
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同她讲,一斗斗的往外倾泼,却怎么也倒不完,而她很安静,微笑着,附和着听。林子其实不大,我们走走停停半个小时也穿过去了。林子外面是大片的庄稼地。济宁这边的庄稼和我们那里差不多,多是玉米花生,但这边有大片大片的菜地。我们那里不这么种,蔬菜种一小块够夏天吃的就好,粮食种少了,冬天要饿肚子的。玉米地当中有一条小路,看起来很僻静,我们就朝那边走。路两旁是成排的桐树,茂密的枝、宽大的叶,投下墨绿的影,把道路遮了大半,只留了当中一线,南风顺着小路吹过,比林子里凉快的多。走不多远看到一片小塘子,塘子边漂着几只供一人站的小筏子。她看了想下去试试,我笑她,“你又想让我呛一回水?”
“你还记着呢?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说起来你都没跟我道过歉。”
“你忘了谁把你救起来的?是你该谢我。”
“那我谢谢你。”我冲她敬了个礼。
我俩都笑了。
笑过后,她突然说:“我想读卫校。读了是不是也能去你们军区医院?”
我说:“很好啊,读卫校好。”
“我读不了。”
“为啥?”
“我二十三了。”
“二十三咋了?”
她苦笑,“你知道么,你堂哥家孩子上小学了。”
就像忽然有一块石头压在了胸口,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们都低下头,不敢看对方。
“人家给我说过好几个了。”
风停了,我觉得天挺热的。
“你想让我读卫校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想!”我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
我试探着去握她的手,而她竟然反过来握得比我更用力。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一直都是个无知而怯弱的人,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把一切抛给她承受,就连这样应该勇敢的时候,都是她在给我勇气。那时,我发誓,只要是在她面前,我就会永远地放下自尊。
“你想读,这边也有,你来这儿读,我供你。”
蝉鸣忽如风止般逝去。我们都不说话,只是牵着手。我觉得心里有满片的光,晴日下的蒲公英田一样。那时,塘子里涵着一片云天,为倒映的浓阴洇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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