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眼就让我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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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氏21.2度,停运的地铁站。我从下向上望,看见她端坐在那唯一一枚雪糕筒路障顶上,侧脸对着我。宽阔的台阶是她殿前的丹陛,两侧的电扶梯是夹道的黑武士,护卫着她在橙色夕阳下的王座。是的,她第一眼就让我心动。
我想起了一位无名的法国女郎。她跳过障碍物,高举火炬大喊“前进”,直到被拿破仑三世的军队一枪击毙,直挺挺地栽倒下来。多么勇敢啊。雕塑家便将她雕琢成象征自由的女神。而现在,这处即将封锁的地铁站口,王座上的她不也是自由女神吗?我还听得见她微弱的抗议声。
她是猫,纯黑色、神态威严的猫。我看她看得入了迷,直到对讲机的杂音将我拉回来一些。
“怎么搞的?收到回复!”长官暴躁怒吼。
“……已完成任务,正准备返回。”
我机械地回复一句。回头望去,满眼都是我亲手布置的隔离栏与黑黄警戒线,应该差不多了吧。摘下防毒头盔,我沿着台阶走几步,直到目光与她平齐。
我决定带她回去。
(一)狂飙
过去只有水手会养猫,防化兵是不养的。但在这个孤寂闭塞的时代里,人人都该有个伴才对。长官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年前我头脑发热加入了这支临时队伍,政府说,所有在此服役的战士都将优先入驻正在修建的地下新城。听起来真不错。然而经历过几次蹊跷的毒气外溢事件之后,我对此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无色无味的毒气时不时在地下爆发,每次都引起不小的伤亡;现在不光新城的施工进度止步不前,连地铁线路都已停运……这也不是我能操心的。我只能乖乖蹲在我驻守的地方待命,闲暇时候陪一陪黑猫小姐。
“Puss!Puss!”
清水,新鲜的鱼干。我总是把食水放在她常出没的靠窗台的墙角处,不等她过来便转身离开。她不爱洗澡,我从不强迫她,她会自己将毛舔舐梳理干净。我没有买玩具,还偶有一两顿忘记喂食;她便自己跳出窗外去捉老鼠。很惊人对吧?这个年代了,管理有条的营地里竟然还会有老鼠。有人说,猫应该就是这样陪伴的——不是养,是陪伴。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常常需要往附近的那个地铁站跑,疏散民众、维护封锁,采集空气样本并实时监控毒气的浓度,机械又使人疲倦。黑猫小姐总会端坐在窗台上,用目光接送我来回。她大概对我走的这条路十分熟悉。
有一回我整理东西,将装防护服的纸箱翻个底朝天,翻出了个还未开封的盒子;她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纵身跃出窗外,朝地铁站的方向飞奔。
“嘿!你干什么?”
幸好这是休息时间。我触电似地丢下手中物件,抓一套新装备,跟着夺门而出。
我简直发了疯。余光瞄到许多兄弟诧异的神情,身后还传来几位长官的呵斥,我权当不存在。如果好奇是种病,它杀死的大概不会是黑猫小姐,而是我。
与时速超过尤塞恩·博尔特的生物赛跑是愚蠢的。理智促使我停下来,站在能看到地铁站口的地方,以最快速度穿戴好装备。她果然进站了。可是这一次我慌了神,我见到那枚雪糕筒路障“王座”,想要避开它,却一脚踩空阶梯滚下去。
“啊!嗷!”
“……”
这一跤真够结实,不知为什么,台阶变得非常长。重重摔落在地上时,我的头盔飞了出去,却发现这个地带竟然没有毒气。更惊奇的是,等我起身站定,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大型动物。
不是黑猫小姐。
“嗯?”
“喵嗷。喵嗷!”
他翕动着圆圆的小耳朵,缓缓眯眼向我打招呼。他是一只猎豹,我认出他修长优美的身形、麦金色布满黑斑点的皮毛,还有面颊上的恶魔之泪痕。他没有恶意,似乎只是想唤我过去。他离我那么近,我却能感受到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虚虚的膜墙。我往前一步穿越膜墙,顿时感觉身体轻盈了起来。
我情不自禁脱下装备与他坦诚相待。不料,他狠狠顶我一个趔趄,顺势将我驮在背上,箭矢似地疾驰起来。
“你要去哪儿?”
我几乎尖叫着问他。他让我同时质疑我自己的体重和他的力量。我开始变得轻飘飘,双手掐紧了他的后颈皮。一块柔韧结实又扎手的猎豹后颈皮。我趴在他背后甚至感到有些失重。他不容我辩解,沿着奇异的通道一路风驰电掣。
那也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地下新城的炫目。我听政府官员介绍过建造它所运用的技术方法,但此刻我的脑浆在颅骨里左冲右撞,没办法集中精神思考。我无法判断我的处境是凶是吉。猎豹跑完了简直匪夷所思的远距离,才最终把我丢下来。
天气变得好热。我摔在地上,溅起一阵金色沙雾。
(二)尼罗河岸的加冕
这是在荒漠里吗?
我狼狈地拍拍土,重拾理智。我终于回忆起政府宣传的那项技术:“虚实拼图”。沉浸在特定环境中,我的物理质感和惯性被削减了,而数据拟合成的物体模型则获得了一定的质感和惯性。这使得实体物和虚拟物在亚里士多德所言的“质料因”上趋同,前者不再笨拙粗重,后者也不再完全虚浮飘渺。由此,现实和虚拟便可以互相拼插,就好比用白木块和黑木块混合搭建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没错,所以我此刻才会感到身轻如燕。我不知不觉中也被改造了。
可这仍不足以解释眼前这番景象。凭借这项技术构建起来的“拼图世界”必然大有用途,怎么会仅仅和一群猫猫豹豹较劲?除非是建造者真的钱多又童心未泯。
猎豹跑远了。我确信这里是沙漠地带,上下左右都是石壁,像是在一座实体化了的虚拟金字塔内部。借着火光凑近看壁画,上面画着古埃及猫神(贝斯特)的侧面像,她正挥舞着锐利的前爪将大蟒蛇(阿佩普)死死制住。我听说,古埃及人崇拜猫,猫是帮助他们捕鼠抓蛇的保护神。依据这些我能够冷静分析,但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被一支猎豹驮着来到了尼罗河流域。
“嗷——!嗷——!”
我踏出金字塔,感受到沙漠夜晚寒气的同时,只见满眼大大小小的猫狮虎豹。月光与灯火映照出一大片金灿灿、毛茸茸。他们的叫声则有粗有细,有高亢有低沉,但听起来都是同一个单词。这似乎是某种仪式:我远远望见高耸的木爬架顶上,端坐的正是我的黑猫小姐。她头上戴着造型怪异的花冠。
“嗷……嗷……”
“也给这位人类送去祝福吧。”
一群野兽叫声中突然传出这句话,令我心一惊。环视四周只有一个人类,想必发话者也不是人类。我傻站在原地不动,看见那家伙是个体型不算很大、却长了张大长脸的动物,身上布满暗色云纹。他纵身三两步跳到我面前。
“怎么,不是你?”他甩甩粗长的尾巴,“奇塔,没找错人吧?”
“就是他,长老。”猎豹奇塔也会说话,嗓音比我想象中温软得多,“职业是人类防化兵,在地铁站口遇到了我们未加冕的赛克麦特,并以古老的方法陪伴她。他为人善良。”
“真不错。人类中的善良者同样值得嘉奖。”大长脸动物友好地眯着眼,“我是云豹克劳德,猫族长老,也是尼罗河沿岸这一处拼图世界‘菲利城’的主人。人类,你的运气很好,但你的品性完全配得上这份好运气。”
“来呀,别客气,参加我们的仪式吧。要是荆芥花不合你的口味……试试鱼干,如何?”
和一群会说话的猫科动物分享咸腥的小鱼干,难得的经历啊。我很想知道他们所言“古老的方式”究竟是什么,待加冕的赛克麦特又是何方神明。我不好意思问出口。在别的物种面前显示驽钝是有损人类尊严的。那一晚,起初觉得有些别扭,后来倒和那些猫们玩得不亦乐乎。啃完鱼干,云豹克劳德长老又叼来一大篮子荆芥花,慷慨地分发给大家。他们闻着荆芥的味道满地打滚蹭痒痒。猫打滚,豹打滚,狮子和大老虎也翻肚皮打滚,险些把我压死。
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云豹克劳德一再挽留我。事实是,我压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客,还是被软禁。我找不到通向来时那座金字塔的路。他们抓住我的弱点相当容易:只要猎豹不愿意载我回去,我就永远回不去。不知我要是和长官说“被一群猫软禁”,屁股会不会被他的靴子踢烂。
这里叫作“菲利城”,我被安顿在一处由被遗弃的兽人经营的旅馆,猫们则就生活在沙漠中的绿洲里。我也常过来玩。这里有金色草地、溪流、高地与山谷,还有几座不知为谁搭建的木屋。草地上的爬架高耸入云,大大小小的枝条纵横交错,荒野气十足,看得连我也跃跃欲试。这里是“拼图世界”,我的质料因被削减,行动却敏捷了许多。我也可以一下子冲上三米高,跳跃自如,就像猫一样。
我现在和猫们一样,管原来的黑猫小姐叫“赛克麦特”。她还是一样的不说话。有一次我想感受一下她登临王座的视角,就爬上了爬架的最顶端。
我看到远处一边是繁华的尼罗河码头,一边是浓雾沉沉的荒谷。
(三)舞娘
我不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希望在我消失的这段时间,地下的毒气别趁机爆发,就算爆发也别在我把守的那个点。不知道拼图世界的时间流逝是否和现实别无二致。我得想办法回去。猫们似乎没有恶意,但我未知深浅。
我在码头上闲逛,炎热的风带来河水的奇怪气味。这里一副“拼图”景象。餐馆建在山洞里,光剑手笑看着狞猫和细腰猫打扑克,楼宇间的电梯是薄薄的霓虹色格子。我从一匹扎头花的彩虹小马那里买来一杯咖啡,坐在编织椅上观看船只在夕阳下进港。也许它们中的某几艘到天亮之后还会启航的。不知道他们驶往哪里,有没有通向现实的航路。
哦?这条路上怎么多了一家酒馆?
店外的桌椅没有一位客人落座,桌中央摆着花瓶,里面插有荆芥。没错,我是自上回的加冕仪式开始熟悉这种植物的,它是猫的最爱。我应该进去看看。
酒馆内灯光晦暗。扶着铁栏杆向上走,里面比想象中的大且幽深,但只有区区几盏烛台照明,火焰在镜子与油画的镶金边框上跳动闪烁着。要是在这里讲哥特系故事一定气氛十足。
有人在表演着什么。我排开众人,悄悄走到舞台前面。
看清了,舞台上有一只猫。我找了张桌子坐下,看见几位留着大胡子、穿着另类的画家正抱着画板,把笔夹在指间静静观赏。
“喵嗷。喵嗷。”
她的叫声和猎豹奇塔很像,只是更尖细些。舞台上没有别的陈设,但好像布下了一层浅浅的幻术。壁灯投下的光芒中偶尔纷飞着沙粒般的金色光点,明灭可见,像尼罗河畔的北非大漠那样。猫的身影婀娜魔魅,在光暗间灵巧地扭转跳跃,不时轻声叫唤着,比烈酒还要馥郁醉人。我看得投入,余光瞄见画家们正在刷刷行笔。
她真是美极了。带上荒漠夜色的神秘舞蹈太精彩了。麦色带黑斑纹的皮毛,短小的尾巴,修长的四肢和脖颈,一切都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高耸而圆润的大耳朵,如同古老精灵。
“喵,喵嗷!”
“呼——”
舞蹈戛然而止时,她挥爪扬起一阵沉闷的风声,壁灯随之熄灭。掌声哗然响起,宾客们纷纷离席走到台前递上鲜花,点头示意。但是没人发出什么声音。有位调皮的艺术家伸手想摸她的耳朵,却被锋利的趾爪划痛,咬着唇灰溜溜地离开。她毫不理会,半眯着眼朝舞台下扫视半圈,优雅地转身退到幕后。
“小姐,等等!”
我不禁叫住她。没想到,一朵沙漠玫瑰从她爪间飞出,迅疾地扎在我身旁的柱子上!
“喵嗷。”她扭着腰,翘翘尾巴,估计是让我跟上。
后场布置得像灵媒的作坊,摆一张铺着绒布的圆桌,桌后面则是厚厚的黑色帷幕,把窗户、木柜都遮了起来。那只猫在我周围不太友好地绕了几圈,拉长前爪伸了个懒腰,纵身跳到椅子上,背对着黑帷幕而坐。
“你是谁。”
她突然开口说话,又吓了我一跳。
“我是……一名人类防化士兵。”
“这我知道。”她说。
“我……来自地上城。”
“那只是你的居所。不是故乡。”
她极其犀利,挤眉弄眼的姿态让我想起印度湿婆。她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画纸,摔在桌上给我看。都是十分具有野性美的海报,有一些画的是她,也有些不太像。
“我是薮猫苏尔沃,猎豹奇塔的好搭档。我与他相貌相似,只是耳朵更大、尾巴短些。他与我并称是整座菲利城里最美的男模特与舞娘。”
“难怪呢,你们真漂亮。”我翻看画作,痴痴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想说。”
“这是赞美之言吗?”她打个哈欠,“我可不会领情。我们是猫,地球上最强大的猎手家族。出卖色相这种下作之事是人类才干的。”
她不等我回话,丢给我一只盒子:“认得这个吧。”
我一看,与那天我在防护服纸箱子里翻出来的完全一样,大概是同款物品。那是前任女友送给我的虚拟宠物项圈。收到礼物的当天我兴致高涨,想让她自己戴给我看,她没同意,后来就一直压着箱底。我不觉得我会有机会用到这玩意。
“人类,你那天无意间拿出它,差点把赛克麦特吓坏了。所以她才急匆匆地跑回菲利城来。如果你一念之差拆开了盒子,对她使用这种武器,那你绝不会有今天这种待遇。”
“等等,说话别太夸张。”我打断她,“哪里有什么武器?我知道猫不太喜欢戴项圈,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薮猫苏尔沃轻轻抖动一双阔耳,毛茸茸的柔软下颌一张一翕。
苏尔沃告诉我什么是“质料因武器”。如果一款项圈能够按主人的意愿随意增删、塑造动物的物理属性与外观,或者能够随意赋予虚幻的形象以实体,那它就称得上是一种质料因武器。这也是虚实拼图技术的一个例子。说到这里我突然回忆起来了,我和前女友还有段哭笑不得的分手仪式。
“快过来,汤米。”
那不是我的名字。“汤米”有性感男子的意思。
“现在是时候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可你这明明是把我往家里带啊。”我耸耸肩。
“不,汤米。”她故作深沉,“现如今,一个不懂得畅游拼图世界的人就和尼安德特人一样古老。所以,我想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新丈夫。”
“什么?”
我跟着她去到卧室,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她那张大床曾经也是我“舞刀弄枪”的地方,现在却躺着一只巨大的豹子人:他戴着项圈,皮毛是熔岩一般的橙金色,面容粗犷又不失可爱,肌肉健硕剽悍。他的大爪子又厚又软,看上去比鹅毛绒抱枕还要温暖舒服,粗粗的尾巴勾在床边慵懒地摇着。
“怎么样?我新买的美洲豹‘捷古亚’。”前女友洋洋得意,挑逗地挠挠“捷古亚”的胸毛,“真乖,来吃点小鱼干。”
“嗷!”
我干瞪眼:“买卖野生动物是违法的!”
她不以为意。她和我解释了一遍,但我没有听懂什么“捏脸数据共享”、“创意工坊”之类的新概念,我只是埋怨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有兽恋倾向。总之她是不可能再需要我了。我麻木地走出公寓楼,删掉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并悄悄将她加入本市的恶意报警黑名单。没错,我希望她的“捷古亚”挣脱了项圈,兽性大发将她咬个稀烂,她染上人畜共患病也麻烦不到我来把她装到尸袋里。这就是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真不赖。”薮猫苏尔沃伸展腰肢,对我缓缓眯眼。我现在懂了,这是猫科动物在表达友好。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人类发展出了用虚拟宠物项圈来豢养动物的爱好。所谓的虚实拼图技术、质料因武器,大概是3D打印与擦除的终极形态,同样也是要靠转移、排列聚合粒子来实现的。他们用计算机建立理想中的宠物、甚至是爱人的模型,用质料因武器将它们具现化,然后随心所欲摆布它们。它们可以随时被销毁消散,数据也可以被交换售卖。它们被根据不同的爱好而改造得支离破碎,是一群彻彻底底的虚拟玩物。”
“那你们呢?”我忍不住接着问,“菲利城的猫们看上去和大自然里原先的样子并没有差别,但却会说话,而且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智慧。这又是怎么回事?”
“人类政府应该颁布过法令,禁止遗弃被改造过的兽人伴侣。你自己想想。”
苏尔沃买了个关子,转身跳向后面的木柜,翻出一张票券。
“我看得出来你想回去。”她将票券叼到我面前,“拿着,去码头。船票永不过期。”
我本还有许多想问,这样一来我也只好作罢。我想从她那儿多买几张画儿作为报答,转念一想,她肯定不会开心的。不会有人蠢到沉迷于顶级猎手的美色。
我将上衣口袋里的荆芥花茶包送给她,道了别,狂奔向码头。验过票券、踏上跳板的时候,《出埃及记》这个名字在我脑海盘旋。
(四)拉奥孔
拼图世界“菲利城”通向现实的路只有这一条航道,这是我在船舱上听医生们说的。这是条医疗船。我认为医生是个很有安全感的职业,无论他们的原型是实体还是虚拟,他们总不至于伤害其他的生灵。但是我感到不安。我竟然有些想念沙丘之中高耸入云的木爬架,还有在加冕仪式上看到过的各式各样的猫爪。它们好像一齐挠在我心头,我人不回去,心也迟早被它们挠回去。
我悄悄向船舱深处走,想找个角落躲起来。绕过两堆木箱子,我突然闻到一股野兽身上的气息和血腥味。我紧张得后背一贴墙。不能背对着某些动物,否则它们会凭空燃起杀意。只能躲在远处静观。
“呼噜噜噜。呼噜噜噜……”
看脑袋是头母狮子。医生为她治疗时,她发出沉厚的低吼声。她的身形显得很羸弱,遍体鳞伤。
“怎么弄成这样。”医生皱眉咋舌。
“是捕猎时被鬣狗袭击的。”母狮说,“到东非草原了吗?”
“还早着呢。别胡闹!你伤成这个样子怎么在草原里活下来?”
母狮的尾巴低垂,模糊血痕中仅能辨认出几小块完好的奶茶色皮毛,吃痛抽搐着。
“我们的新丈夫的孩子是我生下的,我必须待在族群里。之前只是……被戴上项圈后,在肢体改造过程中被削减了太多力量和敏捷,我没有想到恢复起来这么难,才会一时大意被鬣狗围攻。我不指望我还能像过去那样狩猎了。如果我和姐妹们的新丈夫还在,如果孩子们还活着,我只能努力养活他们……其中的一只也好。我得适应这具半死不活的身体,低调行事。”
我躲在一旁抿紧嘴唇,生怕忍不住发出声。
“是什么样的人改造了你?”医生问。
“当然是很有钱的人类。他们中的有些也来自沙漠。”母狮说,“他们也养老虎和豹,养了很多年。过去他们还需要小心翼翼地驯化,现在有了质料因武器,就更肆无忌惮了。那武器让我们力量尽失,只能乖乖跟在他们后面献殷勤苟活,被揉捏、牵行。我们是他们世界里的一块拼图。”
我明白了,这大概是薮猫苏尔沃没有解释完的下一半。质料因武器可以化虚为实,也可以削实为虚。我开始发抖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是怎么回事?我像一个从不敢动歪心思的吝啬鬼,眼睁睁看见江洋大盗被押上刑场……我什么也没有做,但似乎下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我……
“赛克麦特。”
那位医生突然吐露出一个我耳熟的名字。母狮子耳朵一竖,颇受触动。
“你说什么?”
“我听说有位埃及女神名叫赛克麦特,也是位狮子女神。她勇敢善战。女士,你就像赛克麦特。”
母狮眯眯眼,翘起尾尖的小绒球:“别这么说。这只是我们在荒野中应该的样子。”
“倒是……我们猫族最新一任的赛克麦特已经选出了,不久前刚被云豹长老加冕。我相信她能带着全族打一场漂亮的仗。”
她话音刚落,我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盯上。我后背像针刺似的。显然,她早就发现我了,与医生聊的那些或许是有意说给我听。
我想让自己表现得没有恶意。她盯了我片刻,不辨息怒。
冷汗开始浸湿我的衣裳。赛克麦特,毕竟我陪伴过你们的赛克麦特,我默默祈祷。
蓦地,好像抽筋似的,我感觉有一股东西重新充实我的身体。被虚化的那部分质料回来了,大概是现实世界到了。余光扫视一圈,船舱内也有细微的变化,本体是虚拟模型的物体都消失了。
我意识到一件事,母狮可能无法与我言语交流。赛克麦特,我曾经的黑猫小姐……冥冥之中替我说句话,好吗?
“救命——!救命——!”
这时,不知从哪传来的急促呼救声打破了寂静。母狮甩甩头,拖着身子蹲到一边为我让出路。
好机会。我双手合十,冲到甲板上。
已经能看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天际线,我回来了。本来以为只是有人落水这样的小事情,我还能应付,可那艘船正在冒出滚滚浓烟。那就算了吧。我一声不吭上了岸,一踏上坚实的土地就蹲下来沉思了好久。
消防和救援队伍已经赶到,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我买来一罐啤酒和大家一起看热闹。我遇到许多刚获救的、惊魂甫定的船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飙脏话骂街。
“见鬼。是哪个小混蛋把老鼠放到船上来的?”
“反正不是我。”
从对话间我大概得知,是老鼠啃坏电缆导致的火灾。我想起我在营地时也偶尔能看到老鼠出没。距离我那次擅自外出还不到五天,却感觉过了很久。
“大管轮,你的破猫根本不灵!”一名船员抱怨道,“也不养几只会抓老鼠的。”
“你是喝癞蛤蟆尿喝醉了?”大管轮反唇相讥,“早跟你们说了,船上的猫全失踪了,一只也不见。不帮着找就算了,在这儿出什么臭气?”
“本来就是你该管的!它还能去哪,难不成跳河里?”
“——劳驾先生们,让一让。”
一队小工打断粗鲁水手们的争辩,鱼贯来到码头。我看见他们带着粘鼠胶、夹子、绳索、修补船只的新木板,匆匆干起活来。我忽然有不详的预感,仰头灌下最后一大口啤酒,皱着眉打个嗝。
“Puss!Puss!”
我环视周围,唤了几声猫,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低头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时,我无意间发现许多人穿着胶皮雨靴,可天气明明阳光灿烂。
我沉下心来,一路小跑着往营地的方向去。
在“拼图世界”菲利城,我的所有通讯设备全部失灵,这不难理解,蹊跷的是我到现在仍然没有办法使用它们。不仅如此,我在军方的系统中查找不到自己的编号和名字。那天在地铁站口,我见到猎豹奇塔后便将装备脱到一边了。会不会是哪个头脑简单的长官误以为我牺牲在了那里?
直觉告诉我现在最好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我远离热闹的街道,从居民区后面绕行。一路上我发现地面有些异常,分布着一滩滩枕头大小肉粉色的奇怪痕迹。嗯,现在已经是秋天,藤蔓植物怎么还这么葱郁又茂盛?甚至都蜿蜿蜒蜒地爬到道路中间来……
不,不是藤蔓。我看到前面的遗体,和一柄带血的捕蛇钩。
我头皮发麻。一大群蛇咝咝地扭动着朝我紧逼而来,我不确定到底应该冷静应对还是拔腿就跑……
“嘀——嘟——”
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呼啸而过,但它没有看到我。
一阵剧痛,我被咬了,紧接着又是接二连三的剧痛。我彻底无力反抗,栽倒在眼前那团扭动着的麻绳上面。
我脑海一片空白。晕厥的前一秒,我又要向她祈祷了:
“赛克麦特、赛克麦特!为我捕蛇捉鼠的赛克麦特……”
(五)骑士的抉择
她没有很快回应我。也许是我叫错了神明,按照金字塔壁画上所画的,猫神贝斯特才会捕蛇捉鼠庇佑人们,而赛克麦特不会。我都不知道她拥有着何种强大的力量。
再度醒来时我感到身体轻盈,完蛋了,我的《出埃及记》白费了。这是间暗屋子,我一眼就透过铁窗望见沙丘上的木爬架。
“给他疗伤。”发话的依然是大长脸、粗尾巴的云豹克劳德。与上次不同,他多了几分严肃。两只我不认得品种的猫已经为我吸出蛇毒,包扎好伤口。我恢复得很快。
“克劳德长老。”
“实在抱歉,这是一次误伤。”云豹克劳德转过身,暗色云纹皮毛柔光油亮,“骑士阁下,请再勿离开菲利城,否则我们难以避免这种事件重演。至于舞娘薮猫苏尔沃……她是太心急了,迫不及待要给你上一课。”
“抱歉,您刚才称呼我什么?”我问。
“女战神的骑士。”云豹克劳德仰起头,目光坚定,“我说过,你是以古老的方法忠心陪伴她的一名善良人类。你值得我们感激。”
他的话很友善,言语中却又有不容商量的霸道意味。我再次犹豫不决。
“骑士阁下:等到地牢中的囚徒全部被处理完毕,大战就可以开始了。你想去看一看地牢吗?”
原来做骑士也挺身不由己的。我不知道这群猫筹划起大事来和人类的思路有没有不同。推开地牢大门的那一刻,恐惧再次令我无法理性思考。
许多人裸露身体,躯干被罩上烧着火的热笼子,困着一群急得团团转的老鼠。它们“吱吱、吱吱”地叫着,发了疯地在那些囚徒的身上打洞啮咬。囚徒们痛苦哀嚎,脏腑被咬得血肉模糊,肋骨毕现,似乎还有质料因武器持续不断地为他们修复。他们就像被啄食肝脏的普罗米修斯,周而复始遭受着酷刑。我听说过,这叫“鼠刑”,也已经历史悠久了。我呆望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变得干涩。我倒也并非惊恐万状,只是麻木得完全无法迈开步子。
我努力将眼神聚焦,在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孔中赫然辨认出前女友。是不是之前我许下过什么恶毒的愿望?
“害怕吗?”云豹克劳德甩甩粗尾巴,“大可不必。我们向来恩怨分明,这样的手段绝不会用在你身上。”
“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近乎语无伦次,“这就像是……我被关在营地里三年……嘣!然后得到了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你是一名防化士兵。”克劳德说。我的脑子一团燕麦粥,他不提醒我都想不起来。
“那又如何?”
“你应该对瘟疫有更深的体会吧。”
瘟疫有很多次,我猜他想说的是最近的一次。那会儿着实把我累得半死。我捂得像个小黄人、背上消毒喷雾器,每天清洗城市。有时,我也被强迫帮忙转运隔离中的病人,特别是重症患者。担架非常沉。我就把他们装上小车,看着他们被推到医院去。他们从来不会被推出来。
我亲眼见证着街上活动的市民人群随着防疫政策的一波波松紧而涨落着。抗议事件和罢工也比比皆是,最后闹到大家都不愿出门了,都只剩下紧闭的铁卷帘门,任由涂鸦小子在上面喷漆。虽然与我无关,但我体会得到,人类工作和生活的方式被彻底改变了,区隔和孤立已经成为社会的常态。当时我就纳闷,整天在家里还有什么可干呢?
之后……等等,我能串联起两个重要信息:卫生部门确认家猫会携带病毒,以及“虚实拼图”技术取得长足发展。前者引发了巨大恐慌,这很容易理解:宠物猫在全球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宠物狗,况且猫的生存能力极强,可以在野外四处流窜繁殖。至于后一条新闻,既然这项技术能将现实物与虚拟物在质料上的差异抹平,那么无论是赋予数据以质料,还是雕琢现实物以适应主人,都将成为人们批量生产宠物、甚至是伴侣的有力手段。
“你曾经听到过坠落声、还有午夜的哀嚎吗?”
我记起来了,我听到过。一夜之间,无数宠物猫从高空被狠狠抛下。抛下它们的人是曾经“疼爱”它们的主人,抱着它们入睡、摆各种造型拍出视频、戴猫爪猫耳朵、学猫叫扮猫相的主人。他们平日里非常喜欢猫,而听说猫可能携带病毒,忽然就恨之入骨,不惜活活将它们摔死。他们大概只爱薄薄的一层猫皮毛:可爱的长相,动听的声音和温暖的触感。甚至不包括爪子钩和粪便。
“人类将注意力转向虚拟物是可以预料的。”云豹克劳德将头转过去,“他们修建拼图世界‘地下城’作为新的乐园,在其完工之前则躲在屋里整日和被改造的‘拼图’玩伴度日。既然是玩伴,那就可以玩腻了就扔。于是,‘拼图’生物被人类扔得到处都是。”
“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动物也会学习和交流。”
“特别地,当他们用质料因武器(如项圈)为‘兽人’伴侣构造大脑时,除了人类的智慧外,野生动物野性的那一部分意识也不可避免地被构造进大脑中了。这使得兽人们既拥有荒野时代的记忆,又获得了人类出色的语言和逻辑能力。这还不够强大吗?每当戴着项圈的‘兽人’被抛弃,他们就会在大自然四处奔走,向我们这些完全实体的动物控诉人类的暴行,并将项圈借给我们佩戴——这就是人类政府特别顾忌兽人,并严令禁止遗弃兽人的原因。但总是会有违法者的。通过这种方式,动物们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团结。猫族只不过是其中最突出的一支。”
“因为我们经受过最虚伪的宠爱,和最真实的厌弃。”
我惊异于云豹克劳德长老雍容的神态,他始终没有迁怒于我。也就在他讲了这么多来龙去脉之后,我才感到一点点愧疚和庆幸。
“所以,你们将要怎么行动?”我示意他接着说。
“最新一代狮子女神‘赛克麦特’的化身,是我们选出的。”克劳德说,“当然,我们过去也一直会推选赛克麦特,只是推选的进程非常慢。而且,尽管赛克麦特是战神,被推选出的女神化身也极少真正发动战争。除非……”
他说着便望向正在执行鼠刑的地牢。
鼠刑、瘟疫。我想起刚刚回现实世界目睹的鼠患蛇灾,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我听说过中世纪的一段历史。彼时,猫,特别是黑猫,一度被视为女巫的使者。人们在烧死女巫的同时,也虐杀了无数的猫。不久之后,整个欧洲鼠疫肆虐,尸横遍野……
那难道是赛克麦特的上一次复仇?
“骑士阁下,你可以——”克劳德刚要开口,一道金光忽然从高高的铁窗口投射下来,带着沙砾和大漠的炎热味道。
“长老,请把囚徒们都处决吧。”
脱口说出这项提议时,我自己都吓一跳。克劳德同意了。囚徒身上的热笼子熄灭灯光,不再强行维系他们的生命。硕鼠们一阵骚动,加快速度将囚徒们的内脏噬咬洞穿,满身鲜血地从后背钻出来,逃离牢笼一齐朝某个方向跑去。整座菲利城的土壤都开始窸窣作响。数以万计、百万计、亿计,沾染鲜血、淤泥、毒污的老鼠集结成暗灰色的洪流,朝城外冲去。
我跌坐在地。这场复仇由我来发起,显得尤为讽刺。
“现在可以了吗,长老。”我面无表情,“那么,也放我回去吧。”
“哦?”
“别误会。我没有为人类而战的意思,也未必会帮你们。我只是选择回到现实中面对一切。”
(六)美丽新世界
同为人类,我不可能对人类的秉性一无所知。
我逃出浓雾笼罩的荒谷,越过木爬架,沿着通向菲利城海港的路边走边打量。我来过这里的,彼时这里一副“拼图”景象。餐馆建在山洞里,光剑手笑看着狞猫和细腰猫打扑克,楼宇间的电梯是薄薄的霓虹色格子,载着光怪陆离的拼图生物来回穿梭。现在他们几乎都不见了。我找不到外桌上放有荆芥花瓶的酒馆,也无法观赏薮猫舞娘的舞姿。但我知道,它们只是暂时空出来,等真正的主人前来安居享乐。这些虚虚实实拼插出的繁华必定会回来的,而且会比现在更纸醉金迷、艳俗魅惑。
我早说过,我不会指望像政府承诺的那样可以优先入驻地下新城,但不得不说当时的宣传还是相当引人入胜的。被瘟疫困在屋子里太久的、沉迷电子游戏和情色片的人类,很难拒绝一个随心所欲捏造的美丽新世界。我知道“地下城”一定不止这一处,除了埃及城,还会有维京城、中国城、希腊城……
无论什么样的新技术,在人类手里都只像是刀耕火种时代的刀和火。只为开辟领地。
我上码头一看,所有的猫又都聚集起来了,大到狮子老虎,小到黑足、虎锈斑,又像当初的加冕仪式似的,满眼的金灿灿、毛茸茸。
“你们……”
“是人类骑士啊。赛克麦特打算御驾亲征,要一起去吗?”
船只一直航行到现实港口面前停下,没有进港。我经历了质料重新回归身体的感觉,猫们也都不说话了。这里也有一堵薄薄的膜墙,将两个世界隔开。对面我曾经居住的城市,蛇鼠横行,毒气弥漫。染疫的、惊慌失措的、浑身是血的民众还在向这里涌来,在膜墙上留下血手印。
军车碾压着老鼠肉浆驶来。
“你是那个擅闯地下城入口的小鬼。”从车上下来的军官语气不善。
“不尽然,是这些动物接我来的。”我站在赛克麦特旁,替她梳理乌黑油亮的毛。
“哦,那好。”他皮笑肉不笑,“这份卧底工作做得不错。掐死旁边这只妖猫,人类就要和平解放了。举手之劳足以令你晋升将军,如何?”
我眨眨眼。那家伙指挥几名手下将枪口一致瞄准我,我像动画片里的汤姆猫,得意洋洋地挺胸伸脖子任他打。
没想到子弹“嘭”地穿过膜墙,擦过我肩胛一块肉。
“——你!”
军官得意得比我还像汤姆猫。我捂住创口强忍疼痛。
“好长官。”我嗤道,“能让子弹穿过来,却不能放城中的居民过来避难?”
“我来通知你政府商定的解法,请注意不是谈判。”他盛气凌人,“大部队正在入口(地铁站)掩护居民进入,地下城将是他们未来的家。人类要将整个地上世界返还给被改造、没被改造过的动物们。够慷慨了,嗯?”
互换世界?我气得要笑出来。
“我们不是没有听取过生态学家们的意见。”军官搓搓手,“但归根结底,‘虚实拼图’技术完全掌握在人类手上,所有质料都听从人类调遣。我们本可以不给动物们任何尊严。”
“这帮动物。通过一点点技术疏漏,从改造兽人那里偷窃来人类的语言和智慧,却又造不出东西来,只能召集老鼠?简直像几百年前女巫的——”
“轰。”
他说到“女巫”一词时,有人隐隐感觉到轰然一响。赛克麦特旧恨爆发了。她转过头,给了对方一个埃及壁画式的侧面像。
老鼠的数量海啸般暴涨。军官的通讯器响起。
“什么事?”
“……”
“他妈的……”
我后来了解,那是老鼠啃断了技术设备的关键线路,包括备用的。难怪他的脸黑得像癞蛤蟆尿。
膜墙消失的那一刻,赛克麦特纵身一跃,直从船头跳上军车顶端。
猫们太矫健了,果真是顶级猎手。军官被一爪子扫进河水里,雄狮、猛虎与花豹分头扑向几名全副武装的特种护卫,顷刻便将他们坚实的护甲撕得粉碎!
“嗷!嗷!”
是在呼唤我。我迅速会意,钻进军车驾驶舱。黑足、虎锈斑与沙丘猫敏捷地为我捉去爬在身上的老鼠,在车头前扫清视线。
这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威风的时刻。我扯来军装披在身上,载着、拖挂着满车的大猫小猫,一路碾压着老鼠肉浆朝地铁站口疾驰而去。街道上有许多我曾经的战友,用喷火枪灼烧着满地老鼠,刺鼻的焦糊味透过车窗钻进来。我对喷火枪的预判还算准,在张牙舞爪的火舌之间穿梭,从未失手。
看到了站口的军车与人群。我不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许所有的动物都杀红了眼。老鼠海啸听从赛克麦特的指挥朝站口涌来,将人群冲得稀里哗啦,堵塞了整条道路!
什么?赛克麦特,你——
“嗷——”
只见一道黑色的弧线划过。赛克麦特从车顶跳到雪糕筒路障上,长啸一声。喷枪的烈火在鼠海中烧爆开一个洞,刺眼的光焰也将她一并吞没。
“赛克麦特……”
我的目光穿过烈火凝视她,她化为焦炭时依旧那样端坐着,与烧熔的王座粘在一起。
一种失落感在城市上空盘旋。
我停下车,趴下来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肩胛流出的鲜血已经把军装染成深紫色。
(七)结局:夕阳下的王座
再惨烈的纷争也会有平息的那一天。
骇人的老鼠海啸整整两周才退去,之后又和中世纪时一样,鼠疫肆虐。超过七成的市民病亡,剩下的少部分幸运者如愿以偿地到地下城继续生活,虚实拼图技术替他们改造了身体,有些染疫者得以痊愈。
我自己也足够幸运。走上军事法庭时,我得到的免费律师真是棒呆了。他替我辩护说,我知己知彼、擒贼擒王,客观上替人类挽回了不可估量的尊严,不但免了罪,由此还真当上了将军。我发过几次神经,到河边去对着那位落水的军官大吼感谢之词,希望他和他的特种护卫们能听到。
现在的我是菲利城的名誉市长。如果前女友没有被鼠刑处死,不知道她会选择当初的兽人丈夫,还是现在的我——哦,说到兽人,我一上任便试图清算那些肆意改造和抛弃兽人伴侣的恶主人。惊喜的是,他们全部在鼠疫中死去。真叫人欣慰。
“市长先生,这些木头要运到哪里?”
“地上城的郊区吧,你带人立刻动工。辛苦你们了。”
再也没有人用他们傲人的技术扰动大自然了。他们都沉醉在多姿多彩的虚拟生活中。我倒是偶尔还会回尸横遍野的地面看一看。我下令把菲利城高耸的木爬架搬到地上,归还给重回自然的动物们。
有一天黄昏,我又从那个地铁站经过,带着清水和新鲜的鱼干。
“Puss!Puss!”
我捡来一只雪糕筒路障,放在赛克麦特曾经端坐着的地方。好像听到了微弱的叫声。
“嗷。”
“嗷。嗷。”
难道是她的后代?
我知道,赛克麦特不会死。她是狮子女战神,也是烈火煅烧的自由女神。我放下食水,没有等他们来吃便匆匆离去。这是陪伴猫的古老方法。
回去吧,赛克麦特,快回去吧。整个自然都是你的王座。
赛克麦特的复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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