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东北吉春有个小镇，15年前，镇里只一条主街，由南至北分布着镇政府、学校、商店和居民楼，一直到北，会看到三幢贴着白瓷砖、盖着红瓦片的二层小楼，分别开着饭店、修理部和洗车店。在小楼之间有条窄窄的胡同，顺着胡同走进去，有十几幢小平房，外围的房子是砖瓦的，里面的是陈年的土坯房。15年前，一个夏日，一位女人顶着炎炎烈日匆匆地穿进胡同，一直走到里面，走到一个黑色的大门前，摇着门锁，叫起“菲儿”的名字。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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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外面的阳光照得刺眼，菲儿在大门里边吃着妈妈买来的雪糕。

杨华戴着一顶草帽，脸依旧晒得紫红。一边看着菲儿香喷喷地吃，一边叮嘱着好好在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看电视，要把作业做好。

“妈妈一会儿还得去上班啊，不进院了，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困了要铺上褥子再睡觉，知道吗？”

“嗯！”菲儿的小头点了又点

杨华很内疚，当父母的都不能在周末陪陪孩子。 老公去城里学习，每月挣钱指望不了他，还得家里补贴学费。可是不学不行啊，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在小县城里又没有“人”，去单位干个临时工都不成。杨华狠狠心，决定拿着前几年推自行车卖水果的钱，让孩儿她爸到城里学个修车的本事。

杨华觉得以后会有好日子过，总得在今天多付出些，明天才会更好。她找出大麻袋把老公的衣服收拾了，又去裁缝店给老公做一套劳动服。商店的衣服贵又不结实，这自己做的衣服虽大又沉，但便宜、抗穿。老公拿着做好的衣服，频频说着“正对、正好啊”，还把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到编织袋里。老公就扛着这个编织袋跨进了绿皮车，去了城里，去了城里的一所汽修学校。

杨华想着，大人委屈点儿、累点没事儿，可就委屈了女儿，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好好陪着女儿。今天中午，大车水泵坏了，正好得空回家看看菲儿。

杨华路过超市，想起女儿爱吃奶油雪糕。有一次，单位的赵会计给菲儿一个奶油雪糕，她在副驾驶上吃的那个满足，剩下的棍子都要吮了又吮。菲儿抹抹嘴，认真地说：“1块钱的雪糕比5毛钱的冰棍有奶味啊。” 

杨华透过大门上的空隙看着眯眯眼儿的女儿。太阳晒得女儿睁不开眼，她还是昂起小头看着自己。

“快，靠门近些，来妈妈这。”杨华从大门的几个栏杆间伸出手来，抹了抹女儿的小嘴巴，黏黏的、凉凉的。

“你看你啊，吃得满小脸都是，哎呦，这还有个笔道道。”杨华捏了捏女儿的脸。

“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小花猫？”

菲儿缩起小脖咯咯地乐。 

“妈妈”菲儿轻声说。

“嗯？”杨华想着是不是要央求看动画片，如果是的话这次就允了她，周末一个人在家，看看电视省得害怕了。

“妈妈，今天我在屋里坐着，听到有人喊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哦，那你告诉妈妈，在屋里坐着干什么呢？”

“我在向耶和华说话，让快点儿到晚上。”

女儿从姥爷的书架里，找到一本《圣经故事》，以为“圣经”是个人名，奔着“故事”二字看了起来，没想到还知道了耶和华。

“你这么盼着到晚上干嘛啊？”

“晚上妈妈才能回来啊，不过耶和华肯定听到我的话了，和他刚说完，就有听到你在外喊我。”菲儿的眼睛亮闪闪的，黑色的眸子清澈泛光。杨华的笑容收了起来，视线有些模糊，她摸摸女儿的西脑勺儿，说不出什么，静静地听着她在那说着什么耶和华创造了星星啊、月亮啊、还有树木，还问耶和华真的那么厉害吗？ 

“是的呀，他很厉害呢。”

“那我一会儿和他说，让我这次期中考试拿个双百。”

“耶和华看到努力的小孩儿，认真做作业的小孩儿，才给双百呢。”杨华点了点菲儿的小脑门儿。

“菲儿拿到双百啊，妈妈给奖励，给你买锅包肉吃。”

“嗯！”女儿点头，“嗯”得斩钉截铁。 

杨华又摸摸女儿的脸，“只要菲儿努力了，妈妈还是给买，妈妈开工资的那天，就给菲儿买。”

菲儿又笑了“我等着妈妈下班”

“好，快回屋吧，外面晒，妈妈晚上就回来了，记得不认识的人，可千万别给开门啊。”

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学小兔子乖乖的歌，还听过大灰狼吃小绵羊的故事。杨华知道菲儿不会给大灰狼开门，可是那些披着羊皮的人让自己担心不已。看着菲儿蹦蹦哒哒地跑回屋子，杨华祈祷几遍平安，又匆忙赶回大车里。

水泵修好了，水箱装满了，她拽着车门沿蹬进了车里。呵！车里像蒸了桑拿，她坐在里面呼吸了好一会儿，才适应里面闷热。打火、蹬离合、挂挡、松离合、轻轻给些油、车隆隆响了，大车发起巨大的突突声，起起停停，浇着马路边上一个又一个新摘的树木。

车里依旧闷热，汽油味让自己有些恶心。杨华觉得握在方向盘的手背上有些黏，她舔了一下。

“嗯，真甜。”

二

七月，外面的日头闪着毒辣的光，让人直视不得。 

菲儿还是喜欢冬天的太阳，那时的太阳可以抬头仰望，白白的、微微黄，她哈着白气能看好久，看得小脚丫冰冰凉。这时妈妈会喊自己，快回屋啊，外面冷。可菲儿就喜欢冷的天气，还有凉凉的雪糕。

菲儿跑回到屋子里，坐到板凳上，把它摇得吱吱嘎嘎。外面又热又晒，屋里却凉快得很，自己的肚子也凉哇哇。

菲儿有些困了。炕硬邦邦，还没烧火，妈妈对菲儿说，白天睡觉一定要在炕上铺褥子，可现在睡觉也好没意思。

做点什么好呢？刚才忘和妈妈说自己已经把作业做好，就差签字了。这回可不能忘记签，上次被老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有要让妈妈给自己多拿几个鸡蛋，老师说鸡蛋是拿给敬老院老人的，还尤其表扬了拿五十个鸡蛋的同学，班里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他，哎呀可真羡慕，得好好求求妈妈别再像上次那样只拿两个鸡蛋，周围人的都比自己多。

菲儿也想吃鸡蛋了，想吃爸爸煮方便面时加的鸡蛋。爸爸平时只放一个，但有一天晚上，爸爸打了两个鸡蛋在里面，都夹给了菲儿。爸爸自己把饭泡到剩下的汤里，还在里面加了很多醋，说这么吃特别够味，又偷偷地喝了半杯酒，特地嘱咐菲儿不能告诉妈妈。看在爸爸给自己做夜宵的份儿上，菲儿决定替他保密。对了，电视机后面藏还藏了一罐白酒。爸爸有天收拾东西，把壶里剩下的酒都倒到空的黄桃罐子里，对菲儿说等他回来了再喝，可不能让妈妈发现。

菲儿那时还不知道爸爸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每晚爸爸不都回来吗，有时菲儿睡着了，有时菲儿假装睡着了，听爸爸跟妈妈说悄悄话。可菲儿好长时间没看到爸爸了。爸爸平时看上去总是很凶的样子，不太笑，但爸爸笑起来特别好看。她想看到爸爸笑，但不想看到他喝多时的笑。那时他话好多，但也是那时，他爱笑了。妈妈最讨厌爸爸喝酒，所以菲儿也讨厌。她推爸爸不让他进屋，捂他嘴不让他絮叨，可他就是絮叨，还笑嘻嘻，真气坏菲儿。现在，爸爸就是喝多地进屋，自己也不气了。菲儿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上了好长好长的大箱子车后，就一直不回来。

菲儿想告诉爸爸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那些硬币她都攒着呢，已经攒满一小罐儿了。菲儿想着等爸爸回来，让爸爸去买好多雪糕，菲儿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奶油雪糕。菲儿在凳上前晃晃后晃晃，吱吱嘎嘎地，左想想，右想想。

不一会儿，屋里渐渐静了下来，菲儿想起来什么，她伸手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

三

周末，汽修学校没有教学内容，学员也可以好好休息下，冯久和导员请示出去走走，说想好好看看这城里。但他一出大门就走向汽车站那边，上次路过这，看到那里招临时工，自己已经和老板约好，周末过来帮工，一天60块钱。就是不能让学校知道，出来做私活，被学校知道可是要罚钱的，若是罚的比挣多，那可有的烦心了。

冯久光着膀子，躺在大车的下面修大货车，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这可这怎么办，修不好，可是白忙活。正发愁，打了个大喷嚏。

“哎呦，是不是家里人想你了？”

“啊？”冯久伸出头，外面站着一位脸上、衣服上都黑油油的老大哥，看上去比自己大五、六岁的样子。

“唉，家里那位天天在外忙，哪有空想。” 

“八成是你儿子呢。”黑油油的老大哥笑着说，他一笑，那牙白得很。

“哈哈，俺家那是姑娘，老姑娘想我了？那我可高兴。”

“兄弟把衣服穿上吧，别看天热，躺在地上可凉。”

“谢谢大哥，我没事儿，衣服新做的呢。”

老大哥看这小伙儿挺实在，就蹲下帮着看看。不一会儿，车修好了，冯久笑了，那牙也好白。 

结账时老板高兴，看着满身都是车油的冯久，就多给了他20块。冯久去对面超市买了一盒长白山软包烟给了那位大哥，手上还有70块钱，觉得自己可没亏，要是没这位大哥，10块钱都没有呢。

冯久走出修理铺，太阳正往下落，他顺着太阳的方向在街上走着。他路过一家大饭店，饭店二楼靠窗的圆桌上坐满了人。冯久想起在家时，一天晚上，孩子她妈工作很晚也没回来，菲儿一遍遍央求自己去带她找妈妈。为了让菲儿不闹，冯久便带她出去走走。冯久知道，这么晚还没回，肯定是今天又多摘了一排树。

老婆是县城里首位开大车的女司机，冯久心里清楚，单位领导不想留她，就说只缺大车司机，让她知难而退。老婆硬是说自己能行，半个月后，开着拖着大水箱的四轮车到处给县城的树木浇水。他默默地摇摇头，晃过神来，已经走到饭店门口，他进屋想看看有什么特价菜没。一进屋便听到楼上传来“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这杯不喝，不给面子啊”，真是吵闹。他想起来，那天他和女儿在街上走着，也碰到在路边吃饭的人，他们嫌屋里热，来到外面吃，整条街都能听到这群人的吵闹。那桌的男的都光着膀子，再细瞅，他看到夹在其中的女人，什么也不说地坐在那里，脸有些红。

那是自己的老婆，第一次见面时脸也红，那是羞的。可就是那羞答答的样子，冯久一眼就喜欢上了，想着无论如何也都要追到手。可现在老婆红着的脸，是晒的，是吹的，是红血丝显出来的。她现在又黑又瘦，哪像结婚时白白胖胖的样子。

女儿也看到了，她跑过去，但还没来得及和妈妈说话，就盯着那一桌子的菜，有菲儿爱吃的锅包肉，还有好多她从没见过的菜。单位所长问：“这孩子是？”老婆连忙道：“是我家的，快和贾叔叔问好。”菲儿回过神儿，随了妈妈的话说句“叔叔好”，但还是盯着那一桌子的菜。老婆回过头叫着冯久：“多晚了，快带孩子回去睡觉。”所长说“要不让孩子留下，吃一口，再走。”冯久连忙说：“谢谢，贾哥，我们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便拉走了菲儿。菲儿没有闹，低着头跟着。 

路上，菲儿问冯久是不是不该盯着那些菜，冯久不知道怎么回答。菲儿又说，她不是故意的，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想看那些菜。听着女儿道歉的话，冯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像有什么石头梗在了喉咙里。这时正好路过小卖店，冯久说：“老爸给你下袋方便面啊！”菲儿又高兴了起来。那天晚上，冯久煮面时比往里多打一个鸡蛋，他把两个鸡蛋都夹给菲儿，看着女儿吃得直打饱嗝。

“这位先生你点些什么？”服务员问，冯久想了想说，“有尖椒炒干豆腐吗？”“有，还要别的吗？”冯久想要杯白酒，又想了想，说“不要别的了，再来四两米饭就行。”

冯久独坐在小桌上，想着在电视机后面存的酒，相信菲儿会给自己看着的，回去再喝，钱攒着，回家带着女儿好好吃一顿，点一桌子菜，让女儿看个够。

冯久吃着菜，屋里的风扇根本吹不到他，他想买个冰棍吃，可一个冰棍在家5毛，这竟要1块钱，在家1块钱能买个奶油雪糕。在家里，冯久总会在清晨出工时，从钱包里找到1块硬币，放到女儿的枕头旁，他听说了1块钱的奶油雪糕比5毛钱的有奶味儿。他放下筷子，感觉眼睛湿乎乎的。手上还剩58 块钱，要攒好带回家。

冯久走出饭店，看着夕阳余晖，想着女儿，想着妻子，老婆回家了吗，菲儿吃晚饭了吗。黄昏了，天还是这么闷热，菲儿吃个雪糕会多开心呀。夕阳在一片橙黄中渐渐遁入黑幕，地平线在渐渐模糊，像是思念在蔓延开去，蔓延到远方，去寻找一丝光芒。那光在一个小土坯屋里点亮了，一个小女孩在台灯下，正读她刚刚写好的信，清澈的声音飘出窗外，飘向西边缓缓落下的夕阳。

“爸爸好呀，今天中午妈妈回家看菲儿了，还给我买了奶油雪糕，好凉，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