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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快报:光锁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7-26 06:03:28

陆明将桌上的手表拿起来,慢慢扣在手腕上系好。

他瞥了一眼表盘,浅银色的指针不紧不慢走着,时间:8:50,恰好是去研究所的早班时间。

他伸手揭下挂在衣架上的宽外套,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整理穿戴。


(相关资料图)

窗外阳光和煦,轻柔的光线斜射进来,照到旁边的轻奢桌面上,卡拉白的石质桌角反射出一圈光晕。这是个安静的清晨,一切都显得美好幸福,井然有序。

他将外套最后一颗纽扣系好,抬脚迈步朝前走去。

下一秒面前散射的阳光弯折延伸,直冲着中央刺过来,旁边漆黑的落地窗逐渐拔高,拉长,大理石桌被挤压,下沉,那只木质座钟被压扁……所有的一切物体都开始抽长,变扁,畸变成重叠的不规则物,朝视野中央的空气里蜷缩过来,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幅被搅浑的实景油画。

颜料的缝隙里是那些被挤压,揉碎的物体残骸。

就沉浸在这些扭曲空气里走了两步后,他忽然停下脚,伸手抓过那只座钟,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将那根时针往后调了约三小时。

他想试一试,看晚上回家的时候这只座钟的时间能不能和腕表上吻和。

眼前的画面恢复了一瞬的正常,接着,随着他放下座钟走出楼门,走出楼道…一切的景象又都变成了万花筒里的旋转,楼道门,行列树,天上的太阳所有沿途路过的景象都被拔高挤压起来。

他看着西森街边上立着的路牌朝前走,两条黑灰色的裤管从视野下方翘起来,那是他的两条腿,几乎踢到了前面梧桐树上的疤痕。

尽管经过几年的经历,他已经基本适应了这种让人眩晕的视觉体验,但现在视野边框上那些渗下来的红光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周围空气和自己有了相对速度,颜色发生了不可避免的红移,这种情况在后退时会变成蓝移,视野周围会泛起幽暗的蓝光,那种情况比较好一些。

所以近几个星期他都在尝试着倒退走,让较柔和的蓝移笼罩边框。

旁边青黑色的路面上几乎没有汽车,偶尔掠过几辆也是无人驾驶的货舱车,主要用来运送日用品和食物蔬菜。

这年头开车就相当于不系安全带体验过山车,上次同事约翰心血来潮开了一次他那辆破吉普,逛完山路后下来吐了一整天。有前车之鉴,他是绝对不会开车的。

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在远处出现了,他骑着山地车越过斑马线,冲着街边的陆明挥手。      

他也微笑着回复,他看到,男孩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下蹬脚踏车,像是被慢放的电影镜头,几乎被拉长的脸滞留在空气里,腮上几颗雀斑清晰可见。

“真是不怕吐的孩子。”

陆明轻声说到,接着低头瞥了一眼手表,9:20。

他心里一惊,加速奔跑起来,接着路面被扭曲,旁边梧桐树和鹅卵石坑朝面前空气直扑过来,相对红移动在瞬间扩展到最大,弯曲的视野将周围一切都拖入这暗红色的扭曲漩涡。

陆明低头看着路面,根据耳蜗里塞着的导航耳机,按着路线一步一步往前奔跑,研究所的电子表可不是家里的座钟。

十分钟之内的迟到都能被精准地计算出来,而迟到所带来的惩罚是很严重的,他不想失去薪水。

就在这暗红色漩涡的包裹中,他想起五年前那个世界剧变的日子。

2039年12月25日,一切开始。

一个热闹的圣诞夜,各个社区的草坪上都竖起了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塑料的绿松叶上系着铃铛和礼物盒,大人和小孩们走出门到广场上载歌载舞,音乐声和枫糖味飘荡在空气里。

他和儿子在公园里里看灯光展,夜幕下一片片亮着红蓝光的灯烛和星星,静谧黯淡。

妻子回家去取野餐盒了,他们要在公园的长凳上享用熏火腿和甜布丁。

就在儿子饿的拍他肚皮时,遥远的夜空深处扩出一声闷响。

原本漆黑的夜空忽然褪变的空明清晰,一条明亮的银河横贯天际出现在深空里,清晰的连里面汇聚的星星都能看清。

公园和街道上的人都震惊了,常年的雾霾遮挡和光污染让这里的夜空一片浑浊,但现在却出现了足以肉眼观测的星空,近的就像能触摸到一样!

聚餐的人们纷纷从客厅里出来,站在草坪上对着星空拍照和赞美,有些人在屋顶上架起天文望远镜,对准那条璀璨的银河不断拍摄。

陆明和妻子儿子也站在公园的草坪上,对着漫天的繁星许愿赞美。

而就在一声闷响过后的一分钟时,城市社区和商场,以及当地的警察局和电力厂,该城区所有线路的电力忽然瘫痪了,万家灯火在一瞬间全变成漆黑,所有居民都站在昏黑的草坪上不知所措。

有人掏出手机,却发现网络连接和无线网全数中断了,呼叫信号也尽数消失,蓝白色的登入窗口统一出现了旋转的加载圈。

他和妻子同时掏出手机,看着上面的无信号标志皱眉,而他的儿子在旁边扯着衣角蹦跳。

陆明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无线电磁场事故,过一会也许所有电力和信号就会恢复了。

但随着黑暗的持续,周围不断有邻居开始低声咒骂,镇上的维修员骑着摩托从主干街道上过来,在检查完城镇所有居民的电路后没发现问题,通知大家可能是总电厂出了问题,到明天会统一解决的。

那之后社区居民们也都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陆续回到屋子里点上蜡烛继续用餐。

陆明在检查完家里的线路后也妥协了,妻子安慰他,虽然星空夺走了电力和网络,但却给他们带来了银河和烛光晚餐,晚上他们和儿子玩到很晚才睡去,城镇里的所有人都在期盼中沉沉睡去。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从那一天开始,地球上的互联网和远距离通讯开始一步步瓦解。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天空不再那么蓝了,上面密布着暗灰色的云影,像是倒悬在苍穹上的海洋,向下低低散发着雨气,云层后能偶尔看见晃动的黑色虚影。但陆明知道,一种隐隐的剧变正在世界的表象下发生。

2040年1月21日。

欧洲ESA航天局,伽利略卫星导航系统管理中心。

偌大的检测室里警报声不断响起,面前中央监测台的无数屏幕上红光闪烁,监控系统,轨道测控系统,时间同步系统的三面屏幕上都在弹出警告窗口。

数名工作员冲到第三面屏幕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右上角异常的数字变化,里面输出的同步时间,正在慢慢地向后延迟,2040年1月21日8:45,8:44,8:41....,

轨道上卫星传输正在变慢!由外太空卫星输出的同步脉冲信号速度正在变慢!地球与轨道卫星间的时间误差在一步步扩大!

与此同时,覆盖欧洲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局域网里,所有电脑,服务器以及其他设备的运行和传输速度都在降低,管线里电信号和脉冲信号的传输量也在下降,所有的通讯时间不断延长。

各大城市的住宅区里,所有正在直播的,视频的画面都出现了卡顿,互相语音,电话的居民都在一阵刺啦声中延迟模糊了......

2040年1月24日,联合国国际航天局

研究员将一束淡紫色的微波射入空腔,里面射出长长的轨迹发生共振,旁边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荧绿色数字。

看着那行数字,所有研究员的嘴巴都在震惊中张大了,就在那面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光速的数值在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由初始的299792456m/s逐渐下降,每秒衰减的数值也在不断跳动,那名研究员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嘴唇颤抖着说,

“光速在减慢,整个地球的光速在减慢!”

2月30日,联合国危机干预中心

“与国际空间站和近地卫星联系了吗?”

“地面讯号昨天已经发射了,但估计到达太空将延迟接近十小时,而现在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了,我们什么都没收到。”

另一名工作员说到。

“基地光速检测中心的屏幕上数字一直在降低,光速一直在降低,外太空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另一名研究员看着前方墙壁上的硅晶屏,轻声问到。

“不知道。航天基地已经在尽全力查找了,但是一无所获。

各航天局曾趁着光速衰减前几个月派出过航天器升空,但无一例外全都失去了消息,再地面之上的500公里逃逸层时信号延迟已经超过了一天,而且冲出近地轨道的航天器里,至今没有一架返回舱回到地球。

而且经过联合国航天局的检测,地表与近地轨道之间的时间差异已经达到了一个月,720小时,为了减少人员和资源损耗,不再允许航天飞机和载人飞船的发射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不能阻止光速衰减吗?”

“所有的研究所都试过了,根本不可能。

光速是一切基本量的参考,速度,电场力,普朗克常量……一切的量纲常数都在随着衰减改变。

人们不能插手控制光速就像不能闭着眼找眼镜一眼简单。”

研究员的语气平静异常,但却带着一丝疲然的绝望,他很清楚光速衰减将会带来什么,那是一种对整个地球文明的缓慢凌迟。

自从12月25日的那一晚开始,整个地球就被放在了一个慢慢缩紧的盛大光笼里,组成囚笼的棱条就是一条条弯曲的光速,随着衰减逐渐收拢。

所有人类都将承受这场漫长的煎熬,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耗死在慢慢拉长的时光里。

而这笼罩着世界的光笼收拢到今天,已经接近极限了。

而航天发射中心与外太空联系的切断,则让这一切变得更糟了。

人类又回到了大航海之前的时期,大气层之外浩瀚的太空就是颤栗的黑色汪洋,几十个世纪以来发展的航天技术变成了木筏和竹排,在这黑色汪洋里的风暴和不知名怪物前脆弱不堪,畏缩不前。

而身处这剧变风暴中的陆明,经历了五年来光速衰减造成的一切异象,尺慢钟缩效应,相对论……一切时间尺度上的效应渐渐侵入了他的日常生活。

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世界在变慢,通讯在延迟,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无限拉长。

回到现在,2045年6月15日。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陆明听到耳朵里的导航响起终止的嘀嘀声,他慢慢停下,周围扭曲的光和影恢复正常,铺满视野的可怕红移消失。

他看着右前方的墨绿色草坪,上面立着的喷泉池在慢慢喷洒,透明的螺旋水柱像泥浆一样慢慢拱起,升到顶端后裂开。

他迎着那些散射的水流向前走,那根长长的晶流断裂成无数晶莹水珠,在渐渐弯曲的阳光下朝他抛下,滚落到他漆黑的西服披肩上。

他丝毫没有躲避,迈过去走进底厅的金色旋转门。

他知道那些下降的喷泉都是几分钟前的事,当他走过去时水滴早就全部落下了,不会沾湿衣服的。

在如今这个时代,实时交流变成了奢侈。

即便面对面看到的人也可能是几分钟前的景象。

就像前几天他回家时,偶尔看到妻子坐在小床前,捏着棉棒在小儿子陆童膝盖上涂紫碘伏水,快步上前触碰妻子肩膀时,才发现那是以前留下的“光影“。

而那天傍晚吃饭时他询问妻子,知道陆童的膝盖已经愈合了。不用妻子埋怨,他也感觉自己对不起“父亲”这个词,连儿子受伤都不知道。

走进研究所之后,偌大的黑晶底厅里没有一个人。

他有些诧异,平常这点不说那些研究所的同事都聚在这里喝咖啡,也会有人群晃动的光影滞留一会,他还经常因为冲那些滞影打招呼,而被躲在巴西木绿植后面的同事笑话。

今天这是集体起早了,还是压根都没来?前面大理石桌面上一抹白光闪烁。

他走过去拿起来,是一块矩形液晶板,泛白的屏幕中央用便签写了一行字:速来1804室。

2045年6月15日,11:36

国际危机干预中心,高层管理室

埃利森坐在厚重的红色楠木桌前,面前的蓝白地球仪在飞速旋转,大洲和海洋在薄薄的阳光里重叠成一层混沌,球面上裹着一层暗红色光纱。

旁边浅蓝色的窗帘飘起来,摆动的瞬间在空中划出黏连的蓝影。

“最近真是脑袋恍惚了,什么事都快记不清了”

红桌对面的座椅上,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说到。

“一切都在变慢,但我们老的更快了,再怎么样也跟不上的。”

埃利森挠了挠自己染红的卷发,轻声说到。

他是亲历过那一个圣诞夜的人,也是看着光速衰减的世界一步步走下来的。他的两名儿子都是NASA航天局的宇航员,而且都在前往外太空的航天任务中失去了音讯,那种失去至亲的感觉让他痛彻心扉,于是经常要求乘坐高速轨道机,在急速的呕吐里面再看一眼过去儿子存在的时光,那样会让埃利森感觉生命很长,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是不愿再坐那种回轨机了,折腾一次得吐上半天,简直难受死了。我们老年人有照片和视频播放器就行了,一样能回味的”

老男人慢慢说到。

“有照片就行了,如果我进墓地之后,可不想我那些儿子们一遍遍迈进高速回轨机里,一遍遍回看。

一个衰老头,穿着红西装戴墨镜烫着卷发,明明都躺进棺材里了,还像个马戏团小丑一样不断表演,可能我换衬衣时,满是褶皱的啤酒肚都能让人看光,想想都糟糕”

埃利森伸手向前摁去,对面男人眼里的地球仪仍在飞旋。

“你不是没儿子吗”老男人点上一支雪茄,吞吐烟雾说到。

埃利森像被噎住了,搁在地球仪环桅上的右手呆住了,沉默了一两秒才继续说话,

“他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约翰将雪茄夹在手里,看着烟雾在空中慢慢升起,碰到办公桌后散开,烟味混着檀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嗯,会回来的………”他轻声附和。

沉默持续了约一分钟,埃利森忽然说到,

“这种减慢会有尽头的,而且我们就快看见了。”

“是什么?到了尽头会发生什么?“约翰将燃尽的雪茄夹在右手,轻声问到。

“尽头那一天就是所有人类灭亡的日子,是研究所里那群人计算出来的,很多年前就确定了,不过他们都不敢放出具体日期,那一天就是死神的降临日,要是让人类都知道了,你猜现在社会的秩序和安宁会不会彻底崩溃?“埃利森慢慢说到。

“能告诉我灭亡方式吗,埃利森,我想知道那一天会怎样”

“宏观物质,空气,城市,人类等都是由强相互作用所构成的。

按照现在的光速衰减速度,以及那个被刻在石碑上的质能方程,将会有大量的质量通过能量辐射出去,辐射出来的光子将会在大范围内发生碰撞,生成大量正反电子,再通过继续碰撞,产生更多基本粒子。

这一过程是随着光速衰减而逐渐增强的……到最后光速放慢到十次方倍数的时候,将会有接近99.995%的质量辐射出去,留下的接近0.005%的质量物质,将在这种能量波里冲击解体,组成世界的云层,地壳土壤,以及大陆海洋……所有的分子,原子,以及各种元素都将会崩溃,质量越大的物体情况越惨烈,约翰,你知道到那时候,人类会在哪吗?”

“会去哪?”

“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因为我们会在那一眨眼的瞬间里被毁灭,在那一天光速无限衰减的极点里,我们会因为突然增大的自身数十次方的巨大质量而崩溃,坍缩成一个视界半径极小的微型黑洞。

想象一下,约翰,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人类,几十亿人类,都将在痛苦的撕裂中变成一个个扭曲黑洞,几十亿个黑洞,悬浮在四分五裂的地球上,空气中喷薄出五颜六色的基本粒子,就像堪萨斯州的郁金香花田,真是壮观啊。

不过没人给我们立墓碑了,这倒是一件倒霉事。”

埃利森说着看向窗外,像是已经望见了不久后的未来。

“那可真不是一件好事,我最不喜欢黑了,变成黑洞可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约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仍然趴在桌上的埃利森。

“人类没有阻止光解来临的办法吗?联合国干预中心里那群老家伙?光速检测研究所里那群人?都没有一点办法?”约翰忽然问到。

“别傻了,老朋友。要是早有办法人类还用过现在这种痛苦眩晕的生活吗?”埃利森轻敲了下办公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不过那群航天局的人像是在搞一个计划,这是我了解到的“

“什么计划?“

“我没详细看过,但那是他们倾尽全部资源和材料弄出来的,属于被迫无奈下的孤注一掷。”

深蓝社区公寓,晚上19:00,6月18日

陆明推开面前厚重的枣红色防盗门,迈步踏进去。

面前弯曲的空气都被染成棕红色,像一层厚重的屏障,将客厅和卧室里的声和光都隔绝在外。

他隐约能听到一些声响,妻子的嘟囔声,,儿子陆童的哭闹声,他不确定那些声音是此时此刻发生的,还是几天前或者几小时前留滞下来的光影。

他也隐约能看到一些幻影的痕迹,客厅雪白墙壁上延伸下来的吊兰的绿影,橘黄色沙发上滑落的外套衣角………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他这栋房屋里有人住过,有人爱过,有人笑过…….但他此刻却感觉那一切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妻子和儿子的生活离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他像是落到了一个绝对光滑的曲面上,无论怎么竭尽全力去抓也抓不到任何东西,一切熟悉的人和物正随着这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光速衰减而逐渐离他而去。

他将会被无尽的孤独和虚无淹没在深渊的最深处,那里下着永不停息的滂沱大雨…….

“陆明,陆明!陆明!!”

就在他沉浸在这些灰暗里难以自拔时,一声熟悉而又尖锐的喊声唤醒了他。

他猛地甩了甩头,周围嘈杂的光影都消失了,穿着印花睡衣的妻子站在他面前,儿子陆童走过来牵他的手。柔软的触感和温热从手心一直传到心脏。

陆明伸手攥住那只小手,嘴边咧开一抹苦笑,慢慢朝大理石饭桌走过去。

“在想什么呢?我刚订了晚餐,快坐下来吃。”

妻子轻声训斥一句,伸手将儿子拉过来在塑料凳上坐下。

她脸上少有露出了笑容,陆明以前都是晚上十一点后才回公寓,今天出奇地早,晚餐桌前终于能凑齐三个人了,着实不容易。

“没想啥,吃饭,吃饭。”

陆明在沙发边坐下,瞥了一眼两旁看着他的妻子和儿子,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微笑,笑得他们莫名其妙。

“吃饭”他含糊说了一句,低头把脸埋进白瓷碗里,哗啦哗啦大口扒饭。

滚烫的泪水流出来,流进碗里,混着米饭一起扒进嘴里咽下,咸的苦涩。妻子没再继续说话,儿子陆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瞥了一眼爸爸妈妈,也开始低头扒饭。

偌大的客厅里陷入了黯淡的寂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没有说话声,像是一种温暖的家庭默契。

陆明坐在这黯淡的光影里,心情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记得了,上次这种平静的感觉还是那个遥远的圣诞节之前,光速未开始衰减的世界。

那年冬季11月,他和朋友一起去阿斯本奶油山的滑雪场聚会,那天漫天晚霞暗红,他和朋友们坐在茂盛的黑暗松林里,面前燃烧的火堆噼啪作响,没有人说话,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沉默原来也能是如此美好的氛围。

但自从光速衰减开始之后,他已经遇到了太多的错过和沉默,想说话交流,却发现那人那声音都是过去几小时的光影。

那种自己还在原地,但对方已经走远的失落感简直比刀割还痛苦,而仅有的近距离交流还要用沉默来填满,那就太痛苦了。

但此时此刻,在这傍晚的客厅里,他竟然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沉默的宁静。

真是可笑,这分明是因为之间接收到的事实和任务太过惊惧,反衬得如今这种静默更安宁了。

三天前。

他走进研究所底层大厅,在大理石长桌上看到屏幕上的命令后,直接乘电梯去了位于三十层的1804室。

他知道那个楼层一般是绝密档案存储和最高级执行部门,进行方案研讨的地方,他们这些研究员一般没有资格进入,肯定是有某种特殊命令下达了。

而直到陆明进入那间实验室,见到了那群联合国危机干预中心的领导人时,才明白他同一研究组的成员都被遣散了。

留下他的唯一目的是源于他在四年前执导的那个项目,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超流性原子聚合物。

在四年前的7月15日,陆明和其他研究员利用激光冷却,将3000个稀薄气态的铷原子温度降低到了170nk,从而获得了凝聚态。

但当时获得的凝聚结构非常不稳定,而且整体体积难以达到预定状态,所以没能投入使用,陆明也放弃了继续研究。

而这一次,国际干预中心的顶尖科研实验室在四年的实验探索下,成功突破了当初陆明的不稳定软肋,进而实现了玻色爱因斯坦凝聚在单位器壁里的大范围聚集。

而当他们把那一切流体数据和自旋量子数摆在陆明面前时,他有的不是惊叹,而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疑惑,

“这是四年前已经失败的方法了,就算你们如今完成了大体积凝聚,又能怎样呢?能改变现在糟糕的世界吗?“他轻声问到。

“光速的衰减局面我们是改变不了的,这点我们承认。

但是,陆明先生,我们已经解锁了一项足以冻结光的技术。这种玻色-爱因斯坦凝聚,当温度足够低时,原子运动足够慢时,就会聚集到能量最低的统一量子态。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约为2.7k,-270.45℃,而我们之前,已经失去联系的国际空间站上,已经制造出了距离绝对零度负十二次方℃的温度,在这种温度下,任何极致的光速都会被降低。

我们可以利用这种凝聚态的原子状态,将任何入射的激光锁定,并且使其频率系数骤增,这就相当于一种黑洞模型,结合我们新研发的技术,足以使得一定空间内的光速降低“

“降低光速,你们想做什么?难道把我们世界里正在衰减的光速冻住?

让那些光线不继续走了?你们接近八年来就研究出了这个?

你们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吗,地球上的光速衰减改变不了,这是你们先说的。”

他真的感觉很愤怒,他还以为危机干预中心集合了那么多资源和技术,能制造出一个不受影响的生态圈二号呢,没想到还是在原地打转。

“陆先生,请你不要激动,我们说的不是在地球上进行光速降低,而是去外太空。”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他愣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太空,多少年了他听到这三个字就像听到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是幽暗危险的深渊,近几年来地球的宇航中心完全陷入沉寂,已经很久很久没重启了。

“你们说的是………”

“你猜的没错,陆先生。

地球已经在慢慢衰减的光速囚笼里没救了,我们想冲出去,去看一眼近地轨道外的漆黑太空,看看那个用光速囚禁人类的东西是人还是神。

我们初步确定的方案是,利用新研制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制成“冻雾”,通过航天器送至低位轨道上进行定点靶向捕获。

您应该了解,过去几年航天局发射的飞行器和火箭屡次失去讯息,那不是我们看不清局面,而是用一次次牺牲来摸清那条光速剧变的地外界限。

陆先生,接下来我们将告诉你八年来世界光速衰减的真相:

存在于太阳系内的,某种超出地球文明太多的文明,在地球周围的太空里,展开了一层无比庞大的奇异介质膜罩,将地球5.1亿多平方千米的球面完全包裹住了,在整个封闭空间里光速在逐渐衰减,这是联合国航天局多次实验证实的。

他们在地表横跨几千公里,分别选定多个三角点进行了航天器发射进行了触顶证明。

而我们也发现,在这层膜罩之外,宇宙深空里光速在飞速地狂飙着,我们经过多次发射证明了,光速封锁界限大约位于地表以上20000km的中轨道附近,越过那一层界限的航天器无一例外都被光速狂飙的宇宙尘埃撕裂了,我们也不能确认界限外的光速到底多大。

回到我们一开始提到的凝聚态武器“冻雾”,我们计划通过航天器将凝聚武器送往外太空,送往中轨道附近,在那层封锁的光速界限处展开“冻雾”,将界限外层的光速降低,进而通过实质的高能激光进行界限破坏。

就像雏鸡戳开坚硬的蛋壳一样,将衰减光速的那一层膜罩打碎。

虽然我们看不见那个最初对地球施加光速囚禁的东西,但只有打破界限才能看清外太空。

这八年来电磁波,声波信号……等一切对外通讯都被切断了,地球已经很久没朝外面看一眼了,我们需要打破这种死局。

虽然目前光速比起八年前降低了很多,但我们能通过太空电梯和低速航行飞到近地轨道边缘,这将会与地面产生巨大的时间鸿沟,乘坐航天器的人在进入逃逸层后和地球上的时间差将达到十几年,这也将是您所考虑的问题。

陆先生,您需要考虑和地球上的家人分别抉择,您是玻色爱因斯坦凝聚项目的研究者,在这次决定命运的行动上,我们绝对需要您帮助。”

他默默听着那些隐藏多年的真相,没有太多惊讶。

自从光速衰减后世界上一切奇怪的事太多了,深沉的真相听起来反倒有些乏味。

“你们探清楚那一层光速界限的材质了,确定能利用物理武器打碎?而且打碎一处界膜真的有用吗?你们能确保那之后地球光速衰减会停止?”

他慢慢问到。

“先前航天器触及光速界限时,我们已经探清了那种界限材质的特性,越接近慢光速本身就越脆弱。

在凝聚“冻雾”的捕获下,绝对能被摧毁的。只要光速封锁界限消失,地球上的光速就会逐渐恢复正常,这是我们如今最后一次打碎囚笼的方法了,最后一次。“领导人慢慢说到,声音悲怆中带着决然。

“为什么现在才找到我?”他轻声问到。

“陆先生,以您所了解的事实应该知道,光速持续衰减下去,最终会达到一个毁灭的极点‘光解日’那时候世界将会彻底崩碎,所有人类会爆炸成基本粒子,甚至坍缩成微型黑洞。

而根据联合国光速衰减测量中心预测,那一个毁灭极点最快会在三年,最慢会在十五年内降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准备了。

而就在昨天,太空电梯和低俗航行器完成了最后的程序测试,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尽快启航了。“

陆明慢慢点头,在棕皮沙发上坐下,沉默了约一分钟,就在领导人快绷不住的时候,他开口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有可能活下来吗?”

“您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荒谬,接近光速界限是一件和死神搏命的行为,我们也只能说可能,可能,几率接近于零,但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妻子儿子的,你将作为地球的拯救者被授予荣誉,就当为了你的家人着想吧,陆先生”

“我答应。”

深蓝社区公寓,6月20日,19:00

昏暗的卧室里一盏橘黄色灯暖暖地亮,橙色的光将周围一切都覆盖在内。

窗外是浓重的漆黑和风声,窗子里暖烘烘安静,书桌和床间是灯光的死角,大大小小的阴影悬浮在这暖橙色海洋里,一切都显得静谧黯淡。

陆明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儿子挺直脊背,趴在书桌上捏着油画棒细细涂抹,头顶柔顺的黑发迎着灯光根根透亮。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止住了。怎么去诉说离别?怎么去和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诉说那实则死亡的离别?

就在刚才他已经和妻子转述完了,用的理由是研究所要跨洋去进行异地勘测,可能要离家长达五年之久。

在主卧室璀璨的水晶吊灯下,妻子一言不发转过身去。

但他分明看见她苍白憔悴的脸颊在颤抖。

他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冻雾”计划的领导人要求他保守秘密,光解日的讯息一旦泄露将引起更严重的社会骚乱和治安失序,他只能将那一切咽进肚子里

但此时此刻,坐在儿子卧室里,看着他稚嫩的肩膀尽力摆出学习姿势,他再也忍不住伤心了。

陆明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六年之后他将长大成人,经历人世间一切的友情爱情和温暖。

而作为父亲,他和他的缘分在这一天就止步消失了,他亲眼看着这个小家伙在灰白的胎像仪里伸懒腰,看着他躺在婴儿车里吸着奶嘴一天天长大,如今他快要成熟长大了,自己却要离开了,再也没法相见?

陆明也不知道接近地球之外那层界限能不能成功,那群航天局管理层话语里始终透着一股决然感,令人不安。

他知道,此去一别,真的就是永远不见了。

如果他选择放弃,就只能在那最后一天光慢的极点里,被炽烈的光线消解成原子,变成黑洞,而且在临死前一秒还要茫然地疑惑,那不是对生命最大的侮辱吗?

况且还是一个未尝过人生滋味的年轻生命,更是一种麻木的践踏。他不想自己这样,不想任何人这样,更不想自己儿子这样,所以他要讲述。

“童,你想过家的意义吗?”他轻声问到。

陆童放下画棒,转身看着他说到,

“家里有我,有你,还有妈妈,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宇宙星系,我是中心的小恒星,你们都围绕着我转。但爸爸行星很不听话,总是脱离出去离开我,我很不开心”

陆明笑了一下,这才看清儿子笔下那张画,那是一片漆黑中的一片白色,硕大的蓝星占据中央,周围两颗棕色小星围绕旋转。

“童,爸爸要飞到星系之外了,你会孤单伤心吗?”

“肯定会啊,不过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有妈妈陪着我”

“如果我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呢?”陆明轻声问到。

“那我就现在把你拴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陆童用紫笔在蓝星上拉出一条长线,连到旁边那颗棕星上,涂画几圈拴住。

陆明愣了一段时间,伸手拨开那张白纸画,扳过他的肩膀轻声说到,

“童,接下来我说的话,要对妈妈保密可以吗。”陆童轻轻点头。

“在接下来的十五年的某一天里,你们将会永远睡过去,而且永远不会醒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要你陪着妈妈,不要惹她生气,她伤心时要逗她开心,明白吗?你以前睡过很多次觉了,那不是什么可怕事,对吗?”

陆童看着他,缓缓点点头,

“你要去哪?”

“爸爸要飞到星系之外了,很远很远。

童,你要答应我,如果过去十五年,你和妈妈还能看到天上的星,要记住感谢爸爸,好吗?是爸爸飞出星系救了你,明白吗?…………”陆明的声音逐渐呜咽了,他伸手揽过儿子脖子紧紧抱住,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你真……不回来了吗。”

在这啜泣的悲伤时刻,他听到儿子趴在背后小声说。

“会回来的,晚上你抬头看星星,爸爸会在里面。”

联合国航天发射中心,基地实验台。

盛大的发射台像延展的灰白色草原,周围灰暗的钢架和脐带塔像森林一样屹立。

陆明就站在这钢铁森林的缝隙下,抬头望着前面忙碌奔走的人群,那些都是测试场区的工作员,穿着淡橘色的制服,在那些库房和泵站之间进进出出。

他们的身影在灰白的太阳下逐渐延长,模糊,拖曳出数十条淡黄色光流,像在一起编制幻境。

陆明觉得他要启程的终点也是幻境,一场由语言和技术织成的幻境。

就这样赌上所有资源真的能成功吗?

要是地球中轨道上的那一层光速锁界那么容易被摧毁的话,为什么航天局要等到如今才开始?

大气层内光速每衰减一次,飞行器低速航天离开地球的时间就会增加一次,相应的推进力和燃料需求就会增加。

联合国危机干预中心的领导人或许考虑过很多方案,综合了所有参数和风险,最后实验得出的都是一个个极低的成功率,于是把“冻雾”以及其他方案搁置了,到如今光解日一天一天逼近,人类毁灭的日子逐渐逼近,这才把这最后一个方案重新提上来。

但这是全部人类不屈服于光速囚笼的唯一反搏了,也是死亡之外的唯一希望了,必须尝试一下。

“测试区装配,载荷测试,状态检查完毕,已达到可发射状态。”

旁边扩音器里传出测试区的声音,两名工作员跑到陆明面前,打开电缆车让他坐上去,随后电车开始沿着设定路线曲折前进,深入那些衍生钢架和发射台的入口里。

航天器两侧的火箭和航天器已经这段时间里,两名工作员将宇航服套到陆明身上。

他之前有过私人上太空的经历,对于进入航天器的一切流程都很熟悉,过去一周里航天局为他安排了适应训练,陆明已经能够自主完成舱内的各种设备检测了。

宏大的发射台上聚集了一小群人,三名穿着宇航服的人,以及五名黑西装的航天负责人。

陆明认出了五人中间的那名男人,就是之前在研究所里交谈的人。

他从电车座椅上滑下来,带着笨重的航天服朝男人走去,后者伸手握住他的右手,隔着厚厚的纤维手套慢慢摇晃,脸上带着庄重的严肃感,

“陆先生,感谢您现在的选择,愿一切顺利。”

陆明蒙在玻璃面罩里的脸点了点头,转身迈向那条通往航天器的夹道,另三名航天员跟上慢慢走。

“地面测控站通知,各系统设备检测和联合调试已完成,发射程序即将启动。”

运载火箭和航天器的各控制仪器逐一连接,底部的推进箱开始增压,发射指挥控制中心开启跟踪测量,并发送遥控指令。

搭载了巨量燃料的‘苍穹号’火箭航天器开始点火,在剧烈的震动中缓缓升空,内部搭载的燃料不断释放推动力,维持均匀的垂直速度逐渐远离发射台,巨量的白烟像云一样散开,喷薄的火光在空中扭曲成粼粼的火红色光河。

陆明透过舱内窗户朝下看,下面的发射台和钢架早已被扭曲成油画,无数炫目的线条像飞蚊一样萦绕在面前,噪音和轰隆声逐渐远去。

随着升空速度迫近光速,他和地球所站的时间平面开始倾斜,妻子儿子所在的那一端逐渐下沉,而他站在另一边陡崖上逐渐翘高,接近未来,在空间和时间上,和地球有关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他想起早上关上卧室门的时动作很轻,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的秋葵味和酱油味。

想要悄悄离开的他在客厅里蹑手蹑脚地走着,不料却在穿风衣的时候听到了声响

回头看到了妻子儿子站在衣柜边看着他。那个拥抱很长很长,抱着妻子和儿子的胳膊都在发红颤抖,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他不想那样依依不舍的痛苦分别,他认为那种分别会使自己坚硬的外壳崩溃。

但当他真正地抱住两人,感受着他们的体温和泪水时,才明白自己是多需要那种看似矫情的分别,痛苦和悸动过后外壳反倒更坚固了,地球上亲人的温暖在他心脏上浇了一层钢铁。

航天器舱体的振动逐渐平息,面前偌大的蓝白舱壁轻柔安静,另三名宇航员站在另一端远处,静静调试那些设备控制台,红色和绿色的仪器灯不断闪烁,发出有频率的嘀嘀声。

他艰难地弯下腰,打开脚上磁力靴按钮,慢慢朝控制台走去。

其中那名叫艾森特的宇航员忽然转身,走到陆明面前,近距离开启通讯器,

“陆先生,我们需要您对凝聚武器‘冻雾’的掌控和展开,这项精准控制也只有您能胜任。

但根据联合国航天局的指令,我现在将告知您另一些隐瞒的风险和事实。

不过您不用担心,这些即将遇到的危险我们有特殊的方法解决,对于您来说,只是增添了一份存活的失望。不过我们都知道,参与这项冻雾计划的人,我们四个航天员应该都清楚自己必死的结局,否则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您可以选择倾听或者不,这可能会带来焦虑。我只负责转述,决定权在您。“

陆明看着他藏在玻璃罩后面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早就想到了,航天局那群人肯定隐藏了计划的一部分凶险性,害怕他不参与。

但这些都没必要,他要考虑的是被隐藏的这一部分凶险程度。

“你继续说。”

“您应该知道,我们先前多次派出过航天器探测中轨道上那层光锁界限,但无一例外都被摧毁了。

其实有一部分航天器根本没触碰到界限。

是因为那层界限的奇异介质存在一定的引力,能够使附近时空发生严重的弯曲,越接近界限弯曲越严重。这种改变会造成直线光的方向改变,从而使得接近的航天器迷失方向,在漆黑的太空里一圈圈回绕,最终被摧毁。

而且近些年,随着地球上光速不断衰减,这种情况也在加重,我们每一次发射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不过这么多次碰壁和摸索后,地面上国际研究中心研制了一种‘超帧巡航法’来确保航天器找寻方向。

是一种高强度拍摄速度的超帧设备,每秒能够拍摄10万亿帧,按照衰减未开始前的正常光速,光每移动一毫米就能被拍摄100次,经过研究所的相应改良,这种拍摄设备能够捕捉到那些界限附近弯曲时空里的光,经过处理后寻找到匀速直线方向。

这样能防止航天器在弯曲时空里偏离方向,在漆黑弯曲的太空里不断微调,保持匀速直线行驶,接近中轨道光锁界限。

我们现在的苍穹号航天器上搭载了这种超帧设备,现在正在进行跟踪检测,运行正常。

不过越接近光锁界限异常情况就会越多,在抵达地外中轨道之前,我们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陆先生,这就是我们想告诉你的。“

陆明听着那些他讲述的情况,神情严肃,直到听到最后那句运行正常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控制台,那台大屏幕旁一张小屏幕正不断闪烁,里面漆黑纵深的太空不断扑来,右上角显示的高度:低地球轨道2000km。

“现在到达低地球轨道了?“

“距离轨道中心还有400km”艾森特轻声说到,“有什么问题吗,陆先生?”

“没什么。”陆明默默看着那一行数字,心脏像浸了水的铁钟一样,慢慢鼓动发出砰砰声。

升空2000公里,地球上过了八年。

二十岁的陆童抬头望天,无边的天空漆黑一片,像是倒悬在头顶的黑色海洋。

面前的透明落地窗外是盛大繁华的城市,地面上穿梭来往的智能驾驶车,密集的公路像一条条雪亮光带交错,旁边屹立的大厦LED外屏幕上滚动着一串串醒目数字,车光,路灯,建筑物光……无数黄光红光交织在一起,朝天空慢慢辐散,但无一例外都被那笼罩天空的黑暗泥沼吞没了。

早在四年前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一天,联合国光速检测中心向全世界宣布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地球上将永远失去白天。

原因是在几天前,一次剧烈的光速衰减造成了引力波速度下降,来自太阳的光线到达地球的时间被极大延长了,此后一年中将会有342天全是黑夜。

当时他还和妈妈坐在房屋顶上晒日光浴,得知那则消息的他抬头瞥了一眼太阳,蒙胧胧镶着一圈淡金色边,不像会出问题。

可是仅半小时后,无边的黑暗就笼罩了世界,那不是夜晚降临的黑,而是另一种黏稠的纯粹漆黑,没有星光像是一张巨大的相机底片。

他和妈妈将长椅收起来,顺着天台的通道慢慢下到屋里,在渐渐变暗的客厅里静静等待。

他一直在思考陆明临走前告诉他的那些话,关于第一个十五年内的沉睡他基本猜到了,就是人类世界将会在十五年内毁灭。

这很容易,因为他周围的朋友和社区邻居们都在讨论这件事,近些年的灾难是一切的开端,先是太阳光消失,地球平均温度下降,接近上一个冰河世纪,许多尚能进行的通讯被摧毁,城市的供电系统一步步瘫痪……

更让他感到恐怖的是,近一段时间内,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感知和思考速度也在变慢,或许是神经信号的传输速度受到了影响,他在脑子里描画父亲的样子要花很久,也很困难。

这一点他也在母亲身上感觉到了,她的说话反应像是陷入了泥沼一样,极其缓慢,经常自己对她说一句,要等三分钟才能听到答复。

她嘴边经常叨念的一句话就是“明去哪了,明去哪了”好像陆明是几个月前才离开一样,可实际他已经离开八年了。

陆童也曾去附近研究所寻找过,但那些管理员以保守机密的理由把他遣送出来了,亮出父亲陆明的身份牌也不行。

他经常想起临走那一晚父亲在房间里说的话,

“晚上你抬头看星星,爸爸就在里面”于是他总是走出社区,站在塑料草坪上抬头看天,天空漆黑没有光,一片荒芜。

于是他低头看人,眩晕的红移中无数人在走来走去,但没有一个像他的身影。

陆明说他飞出了星系之外,地球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他的痕迹了。

面前的公园昏暗,梧桐树上彩灯照耀,树下的人山人海挤来挤去,满大街都是人,可那个叫‘父亲’的人呢?他去哪了?

但就在八年前那个早晨后,父亲就人间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样彻底的离开谁都承受不了,陆童体会不了母亲的痛苦,也没人能体会。

他也竭力向她保守那段话了,也尽量不让母亲受到那些光解日消息的影响。

咔嚓一声,落地窗外的隔音罩忽然爆出一声脆响,他向前迈出一步,伸手放在窗户上瞥向外面。

他看到,无数路灯照耀的昏黄外墙上,无数细密的苍白冰霜像雪花一样绽开,连在一起迅速蔓延,右前方那栋大厦瞬间冻结成巨大冰雕。

他猛地往后一退,连滚带爬朝楼下跑去。

刚才的冻结画面至少是半小时前的,自己所在这栋大楼已经被冻结了,母亲还待在楼下,随时有危险。

下到一楼忍着寒气扑开卧室门,他看到了母亲,裹着厚衣服缩在衣柜角落里。

旁边窗户忽然被打碎了,他转身警惕地看着那边。

两根带钩的缆绳抛进来,卡住窗棂绷紧,外面呼啸的风声中有人的喊声。听到其中一人声音后,他把羽绒服帽戴上,走到窗边探下胳膊去。

两名橘黄色服的少年正踩着外墙朝上爬,抬头朝他瞥了一眼,脸上的焦虑消失了,露出一抹憨笑。

“陆童,你这会可得好好感谢我们啊”

把两名少年拉上来后,陆童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防寒服,

“以后一定,以后一定。”

他走到卧室角落,边给母亲套防寒服边说。

这种冰霜冻结大楼的事故他经历过很多次了。

眼下上来这两人都是城市搜救队的,和他住在同一社区,三人经常一起玩橄榄球混的很熟了。

“你总是这样说,上次欠我们俩的黄桃罐头和风干肉还没给呢”

“一定给,我们家地下室里存着很多,你不用担心。”

终于给母亲穿好了防寒服,陆童慢慢转身走到窗前,眺望外面黑夜下冰封万里的城市。

“不过陆童,我们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是关于光解日的。

是杰克从他表哥嘴里撬出来的消息,他表哥在研究院大厦内部管理部门工作,这次消息绝对真实可信”

少年汤米凑到陆童身边,鬼祟地说到。

他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回头瞥了一眼母亲,拉着汤米出卧室到角落里,低声问到,

“具体怎么说?”

“三年,顶多三年。目前的光速衰减速度将会被取代,而新的衰减速度会让光解日在三年后到来。

看来我们都没多少活头了,趁着剩下这点时间赶紧泡妞喝酒尽情玩吧,要不然就后悔死了。

陆童,我记着你还没找过妞呢,明天兄弟俩带你去个好地,叫什么‘原始部落’,是建在废图书馆里的一个酒吧,里面妹子都辣的很。”

汤米从防寒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边喝边说,陆童撇开他满是酒渍的手,沉默地看着客厅内。

“三年,真快啊………”他将视线转到落地窗外的无边黑夜,呢喃到……

漆黑,黏稠浓重的漆黑。陆明从航天器的侧窗探出去,远处的黑暗淹没了地球广阔的蓝弧,这使得升空的下方成了一片漆黑深渊,头顶是静谧的漆黑天穹,航天器就在这黑与黑的夹缝里不断上升。

“陆先生,你感觉出什么了吗?”白蓝色的舱壁里,艾森特忽然问到。

“什么?”陆明不解地问。

“时间,我们所在的时间。现在苍穹号的推进速度很接近被锁定的光速了,周围的时间一直在减慢。而且,你没察觉出我们所待的这间留轨舱变挤了吗?周围的空间也在不断缩小,那边的舱门都离得近了,这些都是接近光速的代价。

但好在还有一点值得庆祝,在我们的惯性系里时间流速一直在膨胀减慢。地球上过去了八年,我们四人的样貌和身体没有太过衰老。不过您下巴上的胡须该刮了,那边的收纳箱里有剃须刀。

“这不是一种假象吗?我们现如今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塑造了这一假象,在另一个时空里,我们四人体内的新陈代谢在像过山车一样飙驰。

如果能和地球上通讯的话,他们将会看到四个脊背佝偻的老头,对吧。”

陆明默默说到。他又想起了地球上的妻子和儿子,同样被光速锁界笼罩下,他们相隔的时空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额……随便你吧,陆先生。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一下,毕竟以后我们也没时间刮胡子了。”

艾森特瞥了一眼他,转身滑到那台超帧摄像屏幕前面,一片漆黑里三条光线笔直地伸向前方,而中间那条鲜明绿线则在逐渐左拐,在漆黑的幕布上划弧,航天器也沿着中间线飞速向左拐,偏离两侧笔直的白光。

“我们现在是在弯曲飞行?“陆明轻声问到。

“你看错了,陆先生,我们一直保持笔直前进,逼近地球中轨道上那条光锁界限。

你看到的两侧那两条笔直光,它们看起来一直在直线往前飞,但我们所在的空间本身被弯曲了,如果我们沿着那两条笔直光线前进,最终将在弯曲闭合的空间里一直循环往复,一次次经过自己的原点,最终燃料耗尽,葬送在这漆黑太空里。

正由于之前一次次航天器这样失踪的惨剧,我们才在设备舱的侧壁电池翼上布置了超帧捕光辨识器,就是为了避免迷路。”

艾森特慢慢说。旁边狭小的屏幕上一片漆黑,亮橘色的三角游标在缓缓移动,在广阔深邃的太空里垂直升空。

忽然,黯淡的黑幕里出现了一圈淡绿色弧线,三角形游标与绿弧之间拉出了一条淡白色直线,旁边标示距离的荧黄色数字在不断缩小:1000,950,925……(闪烁的数字)。

“快要到了,陆先生。开始工作。”

艾森特划亮面前的仪表板,在上面明亮的舱区拖动控制,选定航天器尾部的附加舱段,那里原本是用来对接的过渡段,现如今安装了一条长锥形状的高强度石墨腔体容器,里面承载了激光器和磁阱的冷却装置,以及大量的气态铷原子,这些就是凝聚态武器”冻雾“的启发装置,一根长长的,接近十米的光滑圆锥,像是一只毒蜂的长刺,静静地悬浮在无重力的深空里。

艾森特握住手控操纵手柄,尾部的光学瞄准镜转向,长长的银白色尾针向前划,对准前方黑暗太空里那条看不见的绿色光弧,那条隐在遥远处的光锁界限。

陆明在右边的控制台前,在那面三维立体图前开始设置参数,空间里散落的接近二十万个铷-87原子活跃起来,像漂游的草屑一样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周围的微型激光器逐渐调转聚焦,底部的磁阱预备蒸发装置,设定降低的最终温度-273.15℃,逐渐启动。

就在苍穹号调转底部附加舱段,那根长长的冻雾针在黯淡的太空里划出弧线时。

哗啦一声,连同陆明,艾森特在内的四名航天员都感到了舱段在颠簸,他设置参数的手指差点划错,惊出了一身冷汗。

“出什么事了?”

他转身朝艾森特问到。后者默默瞥了一眼左上方屏幕,那里的漆黑里划过无数黯淡的光影,

“尘埃。是尘埃。”

他沉声说到,紧接着的一次颠簸让他的后一句话变形了,

“中轨道附近的微型尘埃在撞击防护罩,每秒撞击次数……400,那些尘埃正在分离成电子束和质子束,穿透外壁进入舱体。”

“你们之前没考虑过去这种问题吗?我们现在会被这些辐射煮沸的!”

旁边那一名宇航员忽然说了,他眼睛里闪着愤怒和焦急的光,唯独没有恐惧。

“航天发射中心之前计算过,以光速衰减的均匀速度推算。

苍穹号维持目前的低速航天,最低也不会超过0.5倍光速,在抵达中轨道锁界之前不会出问题。

但目前这种情况……只能说是锁界里光速大幅度下降了!地球上光速的毁灭极点将会迅速到来!”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陆明禁不住问到。

“让我测一下……刚好抵达中轨道光速锁界!在抵达之前,我们轨道舱的外防罩不会被完全摧毁,但我们所处的返回舱可能会有点热。”

艾森特默默说到,

“但冻雾的附加舱防护强度足够,不会受到影响,我们只要能摧毁锁界,光速就能恢复,一切的灾难,地球上和我们现在的,都能停止!”

他大声说到。

右边的黑幕上淡绿色弧线逐渐扩大,光标与界限之间的数字变成了100公里,且随着滑动迅速下降。

搭载在冻雾上面的那架光学瞄准镜里,传回来的漆黑太空里甚至出现了一条淡金色的弧线,像是尽头翻滚的地平线。

“锁界出现了。”

陆明低声说到,伸手划开面前的控制器,将一条指令传输下去。附加舱外翘起来的钢针里,石墨腔体里的激光束开始扫射,无数铷原子在剧烈冷却下聚集,合拢,汇成一片不断流淌的超流态。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艾森特捏住手柄慢慢拧动,航天器的附加舱在调控下精确转向,迎着深沉的黑暗,向最前方那条淡金色的弧线冲去。

另两名宇航员将隐藏系统启动,一一开启环境控制和生命保障系统,不断调节舱内的温度和湿度,保持平稳舱压,所有人都没说话,在沉默中凝视着屏幕上那一条淡金色弧线。

那些金光纯粹轻柔,像是脱离了宇宙漆黑的泥沼,圣洁明净,但就是这一层薄薄的金弧,把六十万亿亿吨的地球囚禁了约二十年,如果不是他们现在接近,这囚禁还会一直继续下去。

砰的一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右边超帧捕光摄像头传回来的画面上,漆黑太空中两条白线继续前伸,但中间那条原本弯曲的鲜亮绿线却一阵扯动,在两秒过后恢复了笔直,而航天器在接下来的一秒继续沿线前冲,瞬间滑进了无垠的黑暗里。

屏幕被漆黑覆盖的一瞬间,四名宇航员同时呆住了。附加舱外,调整好的凝聚长锥划过一个弧度,光滑的银白色锥面上金光一闪而过。

一秒,偏移了三十公里。

“这………”陆明盯着一片漆黑的屏幕,浑身血液涌上大脑。

“超帧摄像头…被尘埃撞碎了。”艾森特在舱内蹲下,声音里掩不住地颤抖。

就在苍穹号滑入黑暗里弯曲空间的这一秒内,距离中轨道下面三千六百公里的地表,四十五个夜晚与白天白驹过隙,夜空下冰封的城市和街道在一点点坍塌,崩解。

夜空中散漫的红橙光在消失,变幻成低沉的蓝光和紫光,巨大,瑰丽的紫蓝光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寸,密集的红外线和电磁波在空中浮现又消失,像跃出海面的长鲸。

联合国光速检测中心的大厦里,大屏幕上的荧绿色数字发疯旋转,整片硅晶屏幕逐渐被惨白的冰霜覆盖。

在一栋深棕色别墅的底厅里,两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窝在沙发里,面前点燃的火炉噼啪作响,红光闪烁。

“要……回来啊。”

旁边被羽绒毛淹没的脸颊里,陆童听到母亲在含混嘟囔。

“快回来了,他说过,这一天会回来的。”

他望着落地窗外冰霜和光沫的暴雨,伸手攥住母亲苍老的手。

汤米的预言差了一点,四年后的这一天里,无限衰减的光速终于到达了极点。

没有人能阻止这一点,狂欢和大醉之后等待他的就是静静的死亡。

前三个月里杰克和汤米所在的搜救队脱离了社区,带着枪支和炫目弹冲入航天发射中心,可等到呼啸的人群撞开大门后,他们看到是一片发射台废墟。

那一刻开始,暴乱和野蛮的狂欢就陷入了倒计时,得知自己死期的人们自杀,冲突,整座城市的社会秩序支离破碎。   

陆童关闭别墅的大门,在黑铁栅栏上浇水冻结,用巨量的雪堆掩盖住外墙和大门,和母亲一起躲在暖烘烘的底厅里,静待死亡。

现在那一刻终于来了。

他想起身,却忽然感觉无比沉重。一切在变慢变重,周围一切空间里的强相互作用力在增大,冰丝绒沙发,火炉,大理石长桌……一切的质量在增加。

悬浮在两人发丝上的,鼻孔边呼吸的空气里的,心脏动脉里流淌的血液里的,数以亿计的碳原子,氢原子以及氧原子,所有粒子间的作用力都在增强。

他感觉自己像猛然被一层保鲜膜蒙住了,越裹越紧,窒息和压迫感袭遍全身,体内所有的细胞在鼓噪发狂,血管在不断暴胀。

砰的一声,他听到身旁窝在沙发里的母亲爆出一声闷响,悄无声息。

颤栗的恐惧过电般从头顶冲到脚底,他的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倒映出落地窗外的宏大城市。

那里林立的大厦间,一栋栋高楼纸壳一样萎缩下去。

辐射出的能量超过了所有碳原子聚变的共振能级,高楼混凝土里组成的亿万碳原子崩溃,碎裂的齑粉跌入黑洞,一个个纯粹,光滑的黑洞,悬浮在黑暗的苍穹下,像是降临地球的外乡客。

“见不到了……”他默默闭上眼睛,脑海里滑过父亲遥远的身影。

平直的沥青路面和路灯在扭曲,融化的碳原子汇聚成一条黏稠的漆黑重河,上面无数小型黑洞在旋转。

空气中的氧原子和氢原子也在消失,在剧烈的震荡重生成超级重核元素。

他面前的空气被扭曲成一片混沌的黑河,一切都在坍塌,融化,绚丽的彩光在空气里凝聚,从地平线最北端的北冰洋极点,到地球最南端的南极洲极点,无垠的黑暗里刮起一层混沌的幻彩光潮,那是所有可见光化作的伽马射线,向着深沉的天空上升,向着地球之外的所有太空辐散,照耀……

“启动轨控发动机,刚才超帧捕光器的偏离角度我记下了。我们需要立即加速推进,在最短时间内回轨,那样还有一丝机会!”

闪烁红光的轨道舱里,艾森特俯下身,伸手划开屏幕执行指令。

无垠的漆黑太空里,尾舱里的轨控发动机发出一声嗡响,轴线上的集束矢量喷管爆出无数炉蓝色离子焰,巨大的推力将偏航的航天器斜冲回去,银黑色的航天器像一支利剑向着那片朦胧的金线冲去。

“这次变轨会造成偏差的!”陆明看着手腕上那片小屏幕,凝聚态武器“冻雾”的发射按钮就在上面,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航天器尾部附舱里极度低温的铷原子胶在不停翻滚,即将喷射而出。

艾森特没回答他,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摄像屏幕,里面漆黑太空中一线淡金色光弧正逐渐接近,像是地球上黑天前最后一抹山岭上的余晖。

“我们现在处于一次性推进,等喷管里燃料耗尽就会坠落下去。但在此之前,我们能抵达中轨道光界距离五公里外。”艾森特呆滞地望着屏幕,像是在静待死亡。

“结束了?”陆明问到。

“还有最后一线…希望,把你乘载冻雾的附舱弹向那条光锁界限,由你独自完成摧毁任务。

时间紧迫,还有五秒燃料就要耗尽了。”

另一名航天员忽然在控制板上一拍,陆明脚下的磁力靴升起来,吸到两侧铁轨上。

“多长时间到达?”陆明轻声问到,艾森特在他旁边低沉地蹲下,盯着他的双眼说到“都设置好了,能亲眼看到光慢界限,完成这次光荣的牺牲,我对您真是嫉妒死了”

陆明看到,他的脸颊逐渐扭曲,和其余两名宇航员一样,三人的脸颊都变得死一样灰暗,在偌大的舱室里静静站着。

嗡的一声,贯穿所有舱段的滑轨加速到极致,他面前轨道舱里三名宇航员站着的景象在急速后撤。

在滑轨道送入尾舱的一瞬间,他感觉周围的舱段一阵抖动,底座火箭方向爆出强劲推背感。

与此同时,无垠黑暗的太空里,长长的苍穹号航天器脱落成两端,向上翘起的那一小阶尾舱,拖着轻盈修长的冻雾尖锥朝光速锁界冲去。

而另外三截庞大轨道舱的尾焰熄灭,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沉船一样,在黑暗刺骨的太空海洋里慢慢沉落,里面尚有光亮的舱室里,三名宇航员流着泪跪倒在地,在仪器急促的嘀嘀声中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他们做出了牺牲,不期望存活,却连那最细微的一丝奉献机会都没得到。当数十年来压制内心恐惧的名叫“光荣”的精神吗啡失效,他们看到了冰冷的灰色末日。

舱内的温度不断上升,各种仪器的报警声急促乱响。陆明站在透明的舷窗前,右手紧紧攥着那一块小屏幕,感受着尾舱内不断呼啸的推背感。

窗外黑暗深空里那条悬浮的淡金色大弧逐渐接近,散射的金光柔柔地撒在舷窗上,像是层叠枝叶外的阳光漏了下来。他把头罩靠在冰冷的舷窗上,金光照亮他蒙在阴影里的半张脸,照亮那双明亮的双眸,一秒…两秒…在第三秒金色光弧迫近,露出里面无数翻滚光线的那一刻,他猛地戳下屏幕。

冻雾指令下达的一瞬间,尾舱和附舱里响起一圈涟漪,附舱尖端的阀门打开,石墨腔体里无数沸腾的铷原子倾泻而出,黏稠的凝聚态展开一片巨大漩涡,笼住那条翻滚的暗金色光锁银河。

巨量的玻色子在空间里聚集,蔓延,散成一片蔓延的冻雾,将慢速和高速的光线冻结,所有翻滚的光线都在降速,萎缩,冻结,像昆虫毛发一样封进晶莹的树脂里。

当石墨腔体里储存的铷原子都释放完后,透明的舷窗外,一大团透明的凝聚态云朵悬浮在浩瀚的黑暗里,像一团巨大的堡垒云。

极大的光学密度差下,里面窜流的光线被冻结了,无数细乱如麻的光轨栩栩如生,像一根根黄金的发丝。在那无数金丝光轨缠绕的凝聚晶体中间,他看到了一根蚕丝般纤细的黄金丝线,孤独地穿过浓密的光轨森林,孤独又光滑,像一颗子弹划开平静湖面留下的痕迹。

也就在这-273.15℃的铷原子凝聚态冻住光锁界限的一瞬,整个地球中轨道包围的大气和地表上,急速衰减的光速忽然刹住了。

联合国航天发射中心旁边那栋屹立的陆明家的那栋别墅里,火炉已经熄灭的静暗底厅里,沙发上抱着母亲尸体的陆童忽然止住了,他面前无数旋转的黑洞也停滞了,周围空间里亿万悬浮的粒子都停止了振动。城市外塌陷的沥青路,吊桥两侧腾起的泼天海浪,冰封万里逐渐崩碎的山脉……一切的一切都按下了停滞键。

陆明盯着那一条贯穿晶体的纤细光丝,慢慢划开控制板屏幕,轻触启动底部的定向能武器,十根暗色的钨钢碳管从尾舱底盘伸出去,精确地瞄准那条光丝中段,管内的粒子束呼啸着集聚,摧毁即将在下一秒完成。

他盯着那条细丝,这层光锁界限被冻结之后,周围太空里扭曲闭合的空间都恢复了正常,简易的光电瞄准镜就能辨认出冻雾里面的一丝一毫。就在他要轻划发射的时候,面前瞄准镜传回来的屏幕里一处异常引起了他注意。

他看到,那条被冻结的光锁丝在几万倍的帧率下无比清晰,它并不是光滑笔直的,而是由无数细密的晶粒缠绕的细环串连而成,细环上堆砌的透明晶粒错位排列,像一串璀璨的碎晶链。

而在清晰的屏幕上,在被冻结的凝聚云里,组成细环的每一颗碎晶粒都在震颤着自旋,像无数翻转的露珠,与此同时,那些堆砌的碎晶环在旋转变幻,分成两半,向着他这边的半环不断扩大,相邻晶粒的晶界不断缩小,相应的时空曲率不断减小,而另一边,中轨道光速锁界外的半环晶界不断收缩,时空曲率不断扩大,同一个碎晶链,两边空间里的光线迁移速度却在不断差距,像一块表盘里崩坏的齿轮。

看清光速锁链另一边模样的瞬间,他抖了一下,放在发射键旁的手指猛撤了下去,额头惊出一层冷汗,如果刚才真地按下去……

另一幅恐怖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反弹的光速开始狂飙。

突增的月球引力在地球上掀起了宏大的潮汐,深黑色的海水卷向陆地,沿海的城市和港口被淹没……接近着山脉和平原逐渐崩裂,退潮的海洋逐渐干涸,广阔的黑色大陆架遍布着钙化的尸骨,臭气熏天,空气像煮沸的汤一样蒸干,所有生物在哀嚎里死去……一切物质间的作用力都在减弱,铁,氧以及氢元素逐渐衰变,整个地球在几十年内慢慢分解成基本粒子……

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或许是那个外星文明故意设置的,这是一条全新的颤态四维晶链,能够在时间轴上不断振荡,改变两侧空间里的光速,从八年前那个普通的圣诞夜开始,这条颤态锁链就在地球中轨道表面上笼罩了,地球笼罩空间里的光速逐渐降低,就像一根强力弹簧,开始被不断拧紧,光速不断减慢,经过八年后光速已经到达了毁灭极点,而弹簧也被拧到了极致。

如果他发射粒子束,只能触碰摧毁地球这一边的半晶环,唯一可能的结局就是极端置换,慢到极点的光速疯狂反弹,另一面快到极致的光速重新笼罩地球,最终的死亡仍然不会变。

凝聚态冻雾的时间在流逝,他意识里的时间也在流逝,地球上仅剩下的大陆,海洋和冰层在停滞,几亿个即将光解的生命也在停滞。

这一刻,他握着整个地球文明的命运。但他却忽然伸手捂住了脸。

此刻独自一人站在狭小的尾舱里,面对着广阔漆黑太空里那条小小的,纤细的晶链,他忽然脆弱得想哭。

这要怎么选?就像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一样,但如今他不是路人,而是站在拉杆边的责任人,两条电车轨道上也不是五比一,而是同样绑着几亿人,他要做得只是拉杆去决定那一种死法,真是讽刺啊,做好了牺牲准备,却要做这种艰难又无意义的抉择。他默默从裤袋里掏出那把手枪,看着那条不断颤动翻滚的碎晶锁链。

他不知道地球上儿子陆童怎么样了,妻子有没有想念他,但眼下一切都没意义了,他是个纯粹的人,看到了另一面更黑暗的结局后,他不想继续选了,即便地球上儿子在内死亡的几亿人看不到他此刻的选择,他也不想做文明的罪人,擅自摧毁这一边的光锁。

他不想因为自己而改变别人的死法,何况是几亿人。更何况同是死亡,费力去换一种还有什么意义?

儿子,希望以后能见到。

在心里默念完这一句,面朝着窗外宏大晶体里千丝万缕的璀璨光迹,面对着这个地球文明的死局,陆明慢慢举起手枪,对准太阳穴。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一道晶莹的闪电忽然划过他的大脑,他死寂欲沉的双眼忽然一亮,棕黑色瞳孔猛然瞪大。

黑洞!人体坍缩成的黑洞!如果不释放粒子束摧毁光锁晶链的这一边,而改成他出舱去触碰,以这一刻光速衰减到极点的条件,他会死。

但同时也会在剧烈光解中坍缩成黑洞!而那——就是破开死局的关键!他颤抖着放下枪,重新看向舷窗外那团巨大的凝聚态晶体,视界三米的微型黑洞也是黑洞,为什么不能吞噬掉那条光锁呢?不碰是死,碰了也是死。那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它消失!让它坠入密度无限大的黑洞奇点里去!

念头闪过脑海的一瞬间,舱座下升起的脐带电缆就连到了他的宇航服上。

必须快速,凝聚态中形成的冻雾维持不了多久的,他注意到了那个细节,屏幕上光电瞄准镜传回的画面里,冻结无数光迹的超流态泡出现了一缕裂纹,不过应该来得及。

悬浮的梭形尾舱在黑暗里滑向中轨道光锁晶链,一秒…两秒…三秒过后,尾舱的电动舱门划开,陆明轻蹬侧壁飘离尾舱,背上八米长的电脐管刚好让他滑到了那团凝聚态冻雾前。

在整个停滞文明和无垠黑暗的注视下,他看着那片不断涨落的,晶莹透明的超流态冻雾,轻轻伸手搭过去。

半秒后,所有冻结的铷原子凝聚散开,被透明封印的千万缕光迹消散的一刻,解冻苏醒的四维晶链以几万倍的光速顺时针划去,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但它却被卡了一下——一只白灰色的,凝胶材质的宇航员手套,坚定地挡在它划动的路径上。此刻它是地球中轨道空间内最快的物体,但过去的事它没法绕过去。

但当然,它是能划开一切的,最锋利的光,颤态旋转的晶链仅卡了一瞬间,在那0.0000000001飞秒的瞬间里,他感到了一瞬间的轻盈,在这一瞬残存的意识里他想到了地球上的家,接着一切模糊,所有的肌肉,血液,以及脑内的神经元蒸腾为一团高温等离子体,贴着这一瞬时飞秒,极度重慢的光速让他化作的无数粒子坍缩融合,压缩到极致扩出一方漆黑圆洞,那条飞窜的四维晶链在这一瞬时被拖住,拽进光滑的视界边缘,被巨大的引力撕碎,碎裂的无数晶粒坠入黑洞,像是漫天繁星撒入荒野。

在这一瞬间结束后,笼罩地球八年的光速锁界崩溃,空间里慢速和快速的光线都消失了,释放的光和热继续在空气中弥漫,先前生成的重核元素群在沸腾的水汽里消融。

地球中轨道以内来自中心太阳的,慢慢爬动的光线加速跑了起来,多少年以来,灿烂的阳光再一次以接近30万公里每秒的柔和速度降临地球,笼罩所有大洲海洋的漫漫长夜结束,辐射强度900瓦每平米的金色天光照亮了地球上最后一批未坍缩的人类。

在地球航天发射中心旁,第一缕轻柔的阳光穿透巨大冰封的别墅底部的落地窗,深红色圈绒地毯上洒满闪耀的金色光辉时,沙发上端坐的陆童醒来了。睁开眼的瞬间,一缕淡金色阳光滑入他的瞳孔,虹膜围绕的光滑镜面里倒映着窗外盛大平静的城市。

黑暗太空,地球中轨道。

在渐渐恢复的大气层外,光速锁界笼罩的地方出现了一圈黏连的光痕,像宇宙中晕开的云朵。

而在充斥着无数暗物质的黑暗空间里,那条金星和水星间的,贯穿地球的巨大连续痕迹正在消失,那是一串暗红色的螺旋泡链,每个螺旋泡都是时空曲率熨平和拉起的痕迹,它曾衔接着那条四维晶链,贯穿过地球的南北两极,而今晶链已经消失,这条螺痕像被拖曳着一样,在黑暗的太空里分两端分别隐去。

与此同时,十五万亿公里之外,浩瀚宇宙里整个旋转太阳系的两侧,两团光年尺度直径的巨大球堡静静悬浮,里面几十亿条晶链在翻滚,反射淡淡的金光。

这一条悬浮的螺旋痕消失后,看不见的齿轮转动,悬浮球堡里分别喷出两条螺旋链,像两只弯曲的机械臂,向着太阳系里悬浮的密集行星合拢,再一次贯穿整个太阳系的螺痕将再次划出一条四维晶链,随机捆住一个行星。

而浩劫刚过的地球中轨道上,那颗吞没了四维晶链的微型黑洞在真空里静静旋转,光速已经恢复了正常,它在不断朝周围散发着霍金辐射。最深渊里内部时空扭曲的无线密度的奇点,将那些氧,碳,氢,氮元素撕碎成最小的粒子。

它在不断蒸发丢失质量,这颗人体压缩成的微型黑洞质量小的可怜,仅仅过了一瞬——大约十的负十三次方秒后,所有的质量全部蒸发殆尽,里面储存的,陆明身体被撕碎形成的无数元素,在轻微的爆炸中辐散出去,散落进地球周围广袤的太空里,被随之而至的无数阳光穿透,月球表面反射的月光也投射过来,将陆明身体散开的亿万元素穿透,化作明亮的月光,投射到三万公里以外的地球上。

2054年12月25日。

又一年圣诞夜。

空气中弥漫着枫糖味和音乐声,陆童慢慢走在梧桐公园的小径上,周围屹立的圣诞树上挂满彩灯,孩子和大人们欢呼雀跃,围着那颗常青树拆礼物和铃铛。欢笑声和人潮在他周围影影绰绰,在这热闹团圆的氛围中,孤独一人的他显得有些突兀。

他快步远离人群,走到游乐园旁边那片广阔的草地上,在绒毛般柔软的草地上躺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母亲微笑着。他把照片正面朝上摆在身边绿草地上,转头望向漫天繁星的夜幕。不同于八年前,朦胧漆黑的夜空里看不见银河,只有雾气里几颗孤单的星微微亮,其余之外的夜空都像深渊一样黑。

“爸爸,你在里面吗。”

感受着吹过脸颊的丝丝凉凉的夜风,他缓缓合上眼睛。

[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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