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一个人吃惊问道。
“不知道,似乎它昨天就在这里了,也有可能是前天,或许它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吧!你看洞口墙壁上的红漆,掉落得这么厉害。”另一个同伴回答道,“白墙上也染了很多灰。”
(资料图)
“好大的洞啊,主任,你觉得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另个同伴插嘴道,“也许是旧工业时代的遗民用来排放污水之类的,后来被废弃了,就待在这里自生自灭了吧?”
“喂——有人吗?”他穿过及腰的草丛来到巨洞边缘,将水壶搁到一旁,冲向里面喊道。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对着这排污口叫喊。”
“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行为,觉得好玩而已。时候不早了,主任,该回去了。”
“去申请一批器械和技术人员,把这里暂时封锁起来吧。”老人说毕,回归沉默,注视着巨洞,瑟缩了下后便离开现场。
青黄野地上蹲伏的庞然巨物瞪着浑黑的单眼目送三位路人远去,温顺地等候天边那团薄弱的火球熄灭。
它就仿佛是周围环境的一部分,与苍穹、大地与空气合为一体。这个巨洞就仿佛具备什么难以言喻的神力,无声地端着自己那举世无双的野性美与善变的气质,亦如离群的郊狼那般孤僻,向外释放最原始的感情。
第二天,有人再次来到巨洞旁寻找自己昨日所遗落的水杯,却无果而返。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浑厚朗诵的男声传出原白色帐篷,他试图借此来克制内心的喜悦与激动。
“夸克,在读什么呢?”女声问道。
“名为《先知》的散文诗,旧时代的诗人所写下的,这个阅读球是妹妹送给我的入职礼物,平常我会用这种方法来恢复冷静。但今天是行不通了......”夸克将目光移开,但又止不住想去看,他身上那套宽肥的呢子大衣落满草蒂沙砾,这个男人就仿佛闯入了圣地般拘谨。
狭窄的活动板房被仪器与电线挤得满当当的,这是他们的临时办公室。而他的女同伴则显得更加忧虑,她穿着件男款旧外套,里面是与夸克相同款式的白衬衫,胸针上赫然标注着女人的名字“邱骆”,蓝色的羊毛围巾扎入衣领。
“你看上去很累。”女人关切道,为夸克递上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没错。”他的声音流露出疲惫和倦意,“但这也没有办法,我好想将那个巨物调查清楚,这样直接与未知巨物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有趣,想着有趣的时候,你就会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以及——自己的劳累。”
“你似乎很喜欢这类巨大的物体,从我认识你那一刻起,你就痴迷于有关它们的调查与研究。”
“自己热爱的事物永远是最美的。见到夏了吗?我们伟大的测量师关于那个巨洞的最新数据有什么消息吗?”
“他说下周会把厦主任的调查证明书捎来。100米长,61.8米宽,38.2米高。”邱骆戳了戳夸克桌子上的阅读球,“就仿佛你家人送的这份礼物般,很漂亮的比例。”
“很漂亮的比例。”夸克跟着重复了一遍,发出由衷的赞叹。
“可惜的是,以我们现有的技术,无法对巨洞的墙体造成损伤。我们连从那东西身上扣点屑末都办不到,好邪门啊。其次,虽然地面上表露的部分可以测量数据,但是这个洞内的具体深度也不能被观测——你的表情可真是写满了你对此并不惊讶。”
“哈哈,我打小就喜欢调查它们,调查这些巨物,属于是见怪不怪了。”夸克看起来高兴极了,明明成年的他只要谈到这个话题就会散发一种少年气息,“我妹妹尤许常常为我担心不已,担心我会因此找不到女朋友。”
“你这种爱好,是因为历史上那件事吗?”
“总感觉这种冲动自年幼起就拥有了一般。不过,当时的历史课上,这段故事的确非常吸引我——三位来自巨物的使者拯救了我们,曾经地球环境急剧恶化,就当人类束手无策、早已放弃反抗时,他们用先进技术带领当时的人们摆脱了困境。不仅仅如此,你做过类似的梦吗?”
“我猜你妹妹肯定梦到过,我的意思是,人们总认为双胞胎之间会存在一种奇妙的联系,尤许和你都挺聪明的,记忆力又好,不像我,一觉睡醒根本记不住梦了什么。”
“邱骆,老实说,童年时的我没有朋友,我妹妹尤许是为数不多愿意和我交谈的同龄人,当然,社群的长辈们也很照顾我们,父母在我和尤许很小就丧命于热射病,没有社群的关心,我们也没有今天的生活。”
“对——你们俩是双胞胎,社群很喜欢双胞胎家庭。对于现在这个人口数急剧下降的时代来讲,双胞胎的出生是幸福的预兆。”邱骆不小心误碰开了阅读球的加密压缩包,她道声歉,“你都会梦到什么呢?”
“梦见巨大的星体,梦见巨大的鲸鱼、麋鹿、蛤蟆、骏马、风筝、山峦,梦见巨大的雕像石柱与帆船,广袤、阔远、宏大,漫游自在地无限延展,但又充满无穷无尽的力量。尤许小时候还在作文里把我们的球型城市比喻成巨大的眼睛呢,但它对我来说,就仿佛一种……怎么来形容呢,归宿?”
“可厦主任不喜欢我们信仰这些,当然他并不会将这个念头强加于我们。所以他也长寿,瞧瞧这个小老头都活了多少年了,听说得小百年?坚守工作这么多年,真令人敬佩啊。”
“或许厦主任有他自己的想法,那张牙齿掉光的大嘴笑起来的时候,可真像巨洞。”夸克将咖啡一饮而尽,“让我们回归正题吧,关于巨洞深度的探测,超声波用过了?”
“用过了,除此之外测量小组还尝试过红外线、激光以及无人机,但是都失败了。”邱骆摇摇头,“仪器根本收不到反馈,仿佛失灵了般。”
“还有别的异常吗?”夸克好奇道。
“我比你早几天来临时办公室的建设现场盯工,期间有几次通话,每每来到巨洞洞口,信号总会消失,我知道没有信号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那还不一样,就仿佛巨洞把所有的讯息吃掉了般。”
“你觉得这和羊群的失踪有关吗?”
“天文部说从这个巨洞的坐标附近探测到类似于引力波的德布罗意波。这本来就是个巧合,起初是实习生把角度设置错了,他们想继续宜居星球的搜索项目。这是那天的报告,我复印了一份,但是最近他们就再也没有探测到这种波了,有种说法是仪器老化。”
“你说的很对,这确实很邪门。仪器老化也有可能,虽然环境在变好,但是生态状况不比当年。”夸克将信将疑地转着铅笔,“我感觉这个巨洞很危险,这一点上,厦主任的直觉应当没错。”
“附近社群的老人小孩也有很多产生了呕吐与发烧的病症,可我们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表明这和巨洞的出现有直接关系......你的阅读球刚刚是在那个位置吗?”邱骆愣了下,她指指小书架与桌子形成的那个直角夹缝,之前明明阅读球就在自己面前,但是它此时出现于更远的位置。
“是桌面倾斜了吗?”他有些烦躁,邱骆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为了驱散负面情绪,夸克全心竭力埋头进堆成小山的资料里,半晌功夫,他又兴奋地喊起来,手却抖得仿佛筛子。
“人力!我们还没尝试过人力测量!”
“你疯了吗?”邱骆倒吸口凉气,但她深知,既然夸克想到了这个常人难以接受的主意,那么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固执到底。
“总得去,总得有人去。”夸克道,“报告你也看了,它对于附近的社群来说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潜在的危险。”
“即便如此,厦主任也不可能认同这个主意的。”
“万一呢?”夸克俏皮地笑了笑。
“万一?啊,我忘了,你是我们研究所里为数不多在厦教授手底下写论文、做课题的苦行僧,是啊,万一呢,万一人类哪天就面临灭顶之灾了呢,万一哪天我们又迎来了转机。祝你好运啊,研究所的小帅哥。”
一周后,夏带着厦主任的调查证明书来到巨洞旁的临时办公室,与他同行的还有唐、尤许、汤姆。这些人都是研究所的新晋青年,每个人的存在都至关重要,厦主任在夸克出发前也是这么叮嘱的,虽然他不想让尤许参与进来,可妹妹的性格跟他一模一样,想好的事情就不会善罢甘休。
“听说巨洞附近出现了多起物品丢失事件和生物走失事件,这是真的吗?”汤姆刚下运输车。
“你是指母马离群那件事还是小艾琪儿出走那件事?”夸克热情地与四位同事握手,然后和邱骆一齐咯咯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唐不解地问道。
“小艾琪儿就是离群母马的名字。”邱骆道。
夏对于这种粗劣的玩笑不屑一顾,但五人先后笑了,快乐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推着攘着将运输车上的设备搬卸下来,然后大家走进办公室,吃着迟到已久的早餐,就如何探洞的细节进行商讨。
“我们的工业水平在历史上遭受过前所未有的打击,最近五十几年才刚刚从穴居走出来。”唐道,“现在所恢复的技术,也都是为了解决未来的生存问题所服务,很多还是秘密计划隐瞒着大部分人。”
“能够活着,然后有些娱乐。就够了。”夏说,“日子勉强过下去,灾难已经结束了。”
“你们还记得教科书第一页上的话吗?”大家的目光被尤许吸引过去。
“假如由于某种大灾难,所有的科学知识都丢失了,只有一句话传给下一代,那么怎样才能用最少的词汇来表达最多的信息呢?”夸克道,“所有的物体都是用原子构成的。”
“所有的物体都是用原子构成的。”汤姆慢慢合拢双手,开始了祈祷。
五百多年前,各种全球性灾难接踵而来。火山喷发,旱涝失衡,新型病毒,极端酷暑与寒冷,超级震,不知具体从何时起,环境莫测变幻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科技发展,推广的力量与联合的范围也不足以招架这来势汹汹的自然愤怒。
这种愤怒越来越强烈,咆哮翻腾,有的国家在玩弄权术与资本的漩涡中陷入了更大的混乱,这个混乱便成了抽象的愤怒所发泄的最脆弱突破点。人口锐减的问题被联合国提上重大危机解决日程,可土地早已趋于荒芜,农作物病害重创了那些仍然在发展的地区。首先是几个国家,然后问题一发不可控制,生存环境的骤变迫使昔日的居民举家迁移。
电磁辐射、高能带电粒子、快速等离子体云摧毁了无数设施,两次特大太阳风暴的进攻使无声的哭泣疲惫地倒下。灾难连锁发生,将最后的绝望化为动力的燃料,人类就仿佛无数科幻故事里所描写得那样,把优秀的少部分送往浩渺的太空,赌上全部文明财产以搏一搏延续的缝隙。
不幸的是,前往太空的飞船宛如断线风筝般,毫无音讯。
就在人类已开始放弃时,三位自称来于巨物的使者用所携带的先进技术与制度,为人类文明的续存创造了机会。他们的到来不仅为人类带来了希望,还有日后人们对巨物生生不息的崇拜与敬仰。
可反对此权威的少数派也应运而生,厦主任是个长相与性格都很古怪的老人,他身体壮实,红润有光的面容让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乡与亲属,可大家都熟知他对巨物近乎反对的执着。
“为什么厦主任突然就同意了我们的行动?”汤姆将手里的行李转交给夸克,“不是说厦主任以反对巨物而著名于业界么,我想不通。”
“或许他想明白咯。”唐吹着口哨,“这挺好的,我敢发誓,厦主任他现在指不定在会议桌上偷着乐呢。”
“你真的不一块来吗,汤姆?”邱骆问道。
“你们去吧,我在临时办公室驻扎着等你们回来。往返两个月,食物和移动能源是足量的。”汤姆和其他人拥抱道别,“无论有没有到头,你们必须赶在消耗品用毕前回来,我好担心你们。万一,哦该死,我是讲万一,超过约定的时间你们却没有回来,我会第一时间喊救援的。希望这种情况绝不发生。”
“好好好,放心,大家都是专业的。”
“刚刚开车的时候,我甚至都怀疑这个洞是不是就像水池里旋转的涡流那样,吸引着你们向内。”汤姆道。
“不要这么闷闷不乐的呀。”尤许笑着为大家鼓劲,“未来,我们肯定会自豪地回忆起今天。夸克,作为队长,说点什么怎样?”
夸克抬头仰视着巨洞,“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刚才那些话是什么?原来夸克也可以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吗?”唐打趣道。
“是散文诗《先知》。”夸克和尤许异口同声回答,相视一笑。
邱骆的脸上也浮现出调侃揶揄的神情,“知夸克者,尤许也。”
“走吧。”夏尴尬地催促道,“再耽误下去就没完没了。”
灰蓝色的细细河流与灰绿色的茂盛草丛都落在勇敢的探险者们身后,没有亲朋好友的欢送,没有礼炮烟花的祝福,他们静悄悄地开始了未知的旅程。
四月二日早八点四十二分,打开头戴式探照灯和测量仪器,再次确认防身武器、食物与能源无误后,大家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他们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方式——徒步。
五人挨得很近凑,周围的洞壁普通得与任何排水口无异。
“我们已经水平前进了一千米。奇怪,我明明可以测量此刻与洞口的距离,但为什么在外面的时候却是无效数据?难不成这个巨洞可以屏蔽一切信号?”夏定时为团队提供信息,他将仪器表上的数值翻来覆去地看着,直到眼睛酸痛得不得不承认事实。
“这超过了之前测量得出的巨洞外部数据。”夸克喃喃自语,随即转头向尤许,“温度湿度呢?”
“23摄氏度,54%RH。”
“只要保证净水提取器的损耗在可控范围里,饮水不成问题的,来之前我还担心巨洞里没有合适的条件以供仪器正常运作。”
“好事,趁着刚开始的劲头,我们可以多干点,我感觉自己状态好极了。”
“还不是很难堪。或许大家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一天内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大家都处于缄默无言的状态。唐承担起影像记录工作,确保每格电力都能用在恰当的地方。洞内没有风,但有充足的氧气以供呼吸,这种古怪的现象刺激着他们继续向洞穴深处进发。
头几日的行程还是快乐的,虽然交流有限,但每句话都有力且乐观,就仿佛带着股冲劲儿。由于几乎不存在光线可言,压抑氛围的阴云随时飘荡在队伍头顶上。
夸克开始怀念起阳光温热地照耀在身上的舒适感,脸颊会游走一种绒毛轻轻抚动的瘙痒,痒在心头,他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尝试着重现那种明媚天气时才会有的惬意与轻松的状态,但徒劳无功。
邱骆、尤许与夏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打头阵的夸克和唐,心坎里藏着各自的心思。
巨洞内部平平无奇,就仿佛旧时代工业厂房旁排水口的放大版。内壁没有多余的污迹与其他附着物,触感与混凝土墙无异,仪器功能有限所以他们进行了样本采集与妥善保存。
经过不同类型的光照确认后,内壁如果在阳光照耀下应当呈现出纯白色,医院墙壁那种简单的白色。当有人提出这是不是旧时代用来避难的建筑物遗迹时,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它太干净了,任何理所当然的岁月的痕迹都与它无关,空旷,不潮湿,没有灰尘青苔甚至是外物划擦的伤痕。
休息花费掉约一个多钟头,邱骆也完成了日志的记录工作,除去常规的项目,她还细心地在每日总结后补充上食物的消耗情况与行进里程数。
今夜,夸克睡得很好,他梦见了一艘巨大而漂亮的帆船,风帆鼓起,乘着墨黑色的浪潮劈裂天际烟霞与落暮,灯火跳动在船尾栏杆附近,远处若隐若现耸立着高塔。这是他头一回看到这样艳丽多彩的云彩,赤红的地方就宛若滚滚焰丛上方被千次捶打的烫热的铁片的颜色,硕然夕阳竟然异乎寻常得通透,它发不出光,全全融化在彼岸的肩头与怀中。
——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工作的时候,你们完成了大地深远的梦之一部,他指示你那梦是从何时开头。
——而在你劳动不息的时候,你确实爱了生命。
——在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简单享用完早餐后,大家继续今日的步途与研究记录。
“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洞的长度是前所未闻的诡异。”
“离我们出发已经过去了五天,猜猜走了多远?九十六公里呢。”邱骆试图鼓舞小队的士气,昨天她就发现有的人并不像起初自己所表现得那样平易近人。
“怪不得这几天我都睡得很沉。”唐笑道,他总是第一个接话茬的人,尤其是当邱骆开口后。
“我感觉我的战斗本能马上就要觉醒了。”夏半气恼地说着,“好黑啊,为什么这里没有普罗米修斯?”
“九十六公里,你是怎么计算的?”夸克突然问道。
“用我们出发时安置的水平测距仪呀,汤姆在洞外保持发出装置的电量正常供应,然后我腿部条带上的接收装置可以就此反应出两者之间的距离。”邱骆解释道,“起初我还担心信号会由于未知原因被阻断呢,没想到竟然可以正常使用。”
“那可能是我的计步器坏掉了吧,昨天摔了下后我还以为没事,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停止运行了一段时间,瞧,八十三公里,少了这么多。”
“行吧,所以这两个数又有啥区别?这下完了,我们被困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巨洞里了。”夏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惹得众人心生不快,而他又慢吞吞地拖在队伍后面,这让本来就进展有限的徒步变得更加艰难。
“想象下当初自己选择加入调研小队时的情景,说不定——”邱骆安慰道,但夏没头没脑的话比她更快一步冲撞而来。
“当初想象的和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和你说,你也压根不理解。”
前路漫漫,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异常艰难,时间就仿佛凝固住了,需要他们的耐心和坚韧之心来融化。
“我们好像远离了文明世界的野人。”夸克打趣道。
大家都笑起来,唯独夏没有出声,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局促不安且焦躁,甚至毫无自觉地咬指甲而咬破了指尖。
“厦主任很严格吗?”尤许好奇地问向夸克,“老哥你该不会在他那里受气吧?”
“告诉你的秘密,我们部门私下里会叫他,穿越来的老顽童。”
越向前进发,温度越来越高,而湿度在下降。走得不算多块,也没有什么坡度,但所消耗的体力仍然是个不小的数字,宛如苦行僧般的朝圣之路。
“我们前进了多远了?我想回去了。”夏又开始打退堂鼓了,“我感觉这个洞根本没有尽头,这一切太荒唐了。”
“闭嘴,夏。”
四天之后的酷热将大家折磨得昏昏欲睡、呼吸困难,夏变得情绪焦躁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走向极端,很快便引发了争吵。
“我知道我的抱怨很惹人烦,但是我控制不住,我感觉我们就是在走向绝境,然而你们还觉得那是沁甜的蜜糖。”
“随你便吧,懦夫。知道惹人烦就赶快闭嘴吧,学会看看气氛好吗?这里不光你自己,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唐也在夏的感染下失去了耐心。
“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我为什么要遭这种罪!这个洞就没个尽头吗?”夏连叹三声,他深知自己不是热爱冒险的勇夫,万万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回去,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你只能一个人回去了。我们怕——”邱骆回应道。
“怕!怕!怕!难道你们前进的时候就不害怕吗?”夏越来越激动,“说真的,我敬佩你们,你们都是为了求知而献身的英雄,可我是个怕死鬼,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哦该死,我聊不下去了。我要走。”
夸克客气地笑了笑,算是默许了夏的离队,分别前尤许塞给夏一块复制了现有数据的移动硬盘。大家实在是太疲惫了,上下眼皮打架,即使有什么灭顶之灾般的危险也无法阻止他们休息。
刹那间,他们眼前涌现出一副这样的惨淡的光景,鬼蜮纵横的莽莽雪野之上一条漫长而阔荡的大河正在悄无声息地流淌,雄威得宛如擎天高厦般的红日从正前方缓缓降下,冰雪下的万物都想发声,但只要一开口,但会立刻害怕得疯狂颤抖起来。
研究小队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生命在这不朽的寰宇中变得异常廉价,举手投足间也泄露出毫无意义的挣扎。
没有营养,但雪野里全部尚有一丝声息的生命体仍在以某种病态的、痴狂的方式生长发育着,相互抢夺,相互搏击,相互缠绕不清,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瘦骨嶙峋但却高大得仿佛鬼怪。
太丑陋了。
那刺眼的煞白将这丑陋不堪的光景毫不留情、毫不掩饰地全然呈现给即将踏入此地的研究小队,突然从远处奔出一头百米高的灰狼,胸骨的轮廓瘆人地浮现于皮毛表面,它使出全身积蓄的余力试图冲上陡坡,上去,用力,再上去,可最终巨狼还是滑了下去。
研究小队以为自己看到了神,看到了狼神。
忽而向左猛冲,灰狼再一次发起冲锋,它痛苦地偏转身体,双目中是一片表面熠熠生辉且明亮温暖的大海,又布满血丝,望向夸克、邱骆、唐与尤许,他们也满怀敬意地凝望着它。
最后,它缓缓闭上眼睛,用黏湿的长舌舔舐着暗红色夹杂着黑斑的牙床,它也知道这片与希望隔绝的雪野上从来不会出现什么大海,也不会出现什么陡坡,更不会存在什么出路,它无处可躲,但是它还是再次发起冲锋。然而结果还是很糟糕,似乎它的灵魂和肉体依然分离,一半赊予雪野,另一半即将消散。
没有日升月落,对时间的感知力也相应减少了许多。自从夏的离开已经过了半周,谁也没有再对这无聊的噩梦抱怨哀叹过什么,但每个人都对物资的消耗有种心惊胆战的忧虑,而且经常吃相似甚至是同样的食物,也会让人感觉厌烦。
现在的环境与此前相比对调了过来,微冷,睡觉的时候大家会挨靠得更近以方便取暖。
“尤许,别怕,这巨洞还没有那么坏,至少我还在。”夸克安慰着自己这个小妹妹,掏出阅读球,“探洞很枯燥,想看点什么吗?”
“嘿,你居然把它一起带来了!”尤许惊讶又腼腆地笑了,“老哥你这么喜欢这个礼物么!想不到呀。”
“对了,里面的加密压缩包,你有印象吗?我怕有一些你需要的重要文件,就没敢乱动。”
“不——我从来没有添加过类似的东西,或许是你自己加的,忙起来后忘了吧,啊!”阅读球漏出轻微的电流刺痛到尤许,吓得她失手弄掉了它。
“没事吧?受伤了没有,邱骆?医疗包呢,快帮尤许检查一下......”夸克赶忙打开头部探照灯,呼唤伙伴帮忙的同时,他无意间看到了滚到一旁的阅读球。
结实的球体先是朝着洞口的方向徐徐前进,随后又柔畅地滑向洞深处的方向,紧接着再次往反方向滚去,持续了十几次后才回到刚开始的地方,夸克一边忖量一边捡起阅读球。
“我没事啦,好像被电了下,瞧你担心的,多大点事啦,安心吧老哥。”
夸克坐到一旁,留出私人空间让邱骆为尤许检查有无受伤,他重新扫视着巨洞内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真切,说不出确切的日期与时间,只会枯燥地回应身体最原始的本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累了就歇。
似乎空气里漂浮着什么轮廓模糊且不可捉摸的幽灵状物,引得人不禁想入非非,在劝导、安慰、反思自己的过程中,夸克终于昏昏睡去。梦中,他感到头痛,并且常常出现呼吸不畅的异样,但这种病态很快便被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所驱散,尤许便站立在塔尖之上,冲着夸克挥手,他也伸出手去。
所有人都陷入了平静的睡眠,没一会,邱骆认为有什么充满敌意的东西正在集中注意力凝视着自己,她虚张开眼睛,感觉双脚刚刚失控般抖动了下,不对,是那块地面发生的隆起而后又快速地恢复原位。
忽而,尖锐的怪叫声窜扰进她的耳部,左耳顿时痛痒难耐。
邱骆惊醒了,爬起身摸摸双脚下的巨洞地面,没有异样,就仿佛此前是因为疲劳而抽筋致使的无端自我恐吓。但心头的震颤一时间难以减轻,她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陪陪自己,先看了看断断续续打鼾的唐,又转头望向尤许休息的那个位置。
“尤许?”
无人应答。
是睡得太沉了么。她想着,又提高音量呼唤了几次,最后差点将唐唤醒,但很快他便翻了个身继续散播自己的鼾声。
没有开灯,邱骆摸索着向尤许的位置以一种半蹲伏半趴卧的姿势慢慢挪移过去,摸了好一会,只有冰凉的空气,好像尤许睡袋的位置比她想象中变得更远了。
“尤许?”邱骆又喊了一声,却发现无人回应,她顿感毛骨悚然,于是开始急切地呼唤其他人。
“夸克,夸克,夸克你在吗?”
半刻钟后,男人才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他的声音依旧流露出困倦,“怎么了?我在,好困。”
“唐,那你呢,你还好吗?”
“我在这里。”唐打开探照灯,然后立即将灯光调为最微弱的档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见尤许了吗?我醒来后就一直没有看到她。”
“她的东西还在吗?”唐一边问,一边把灯光调向尤许休息的位置。她的背包和设备都在原地,甚至还都是她睡前放置的样子,再一摸睡袋,还有余温。
“这个样子也不像回去了啊,她不可能什么也没拿就离开吧!”
“不行,这样大喊大叫只会消耗我们为数不多的体力。冷静,不能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夸克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加速,反胃恶心,刚刚站起身的他突然倒在地上,嘴唇和左半张脸都不同程度地磕破了皮。
这种糟糕的状态是因为邱骆不见而产生的吗?不仅仅如此,洞穴的环境在变化!
一阵剧烈的颠簸让其他二人也难以站稳,大家彻底清醒了,“是地震吗?”
“这个洞不会坍塌吧!”
“冷静,冷静。背贴着墙想办法保持好重心,等这个地震还是什么的震动彻底停下来后再站起来!”
一小时后,断断续续的震动才告一段落。他们商量好了,在此等待尤许半天,如果十二小时内她还未回来,留下适量的物资和讯息后,大家继续前进。如果接下来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还是这样处理,夸克闷着头不再说话,邱骆和唐都很担心他。
“这样不免有些太残酷了。”
“或许......”唐刚刚想发表自己的恐怖的猜测,目光与邱骆对上后,他把刚到嘴边的话赶快咽了下去,“或许我们还有希望,尤许也还有希望,之前大家都挺过来了,现在也一样。要制定其他探索策略吗?我觉得——”
邱骆用哀怜的眼神注视着惊魂未定的其他二人,“让夸克好好睡一觉吧,你也一样,唐。等待尤许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轮流休息和看守吧,大家可以借此短暂地调整一下,没人知道我们还会遇见什么。”
然而,尤许就这样失踪了。
不安地裹紧被褥,邱骆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所听闻的尖锐声响不是什么怪异的鸟类鸣叫或者幻觉中的门缝挤压杂音,而是尤许失踪前发生的惊呼。对,随着回忆的递进,她越发坚信自己的这个判断,那声尖叫糅杂着诧异、惧怕与癫狂,属于尤许。
望向尤许的睡袋,邱骆站起身悄悄走过去,在触碰到柔软被褥卷皱间的人体余温时,她的脑海浮现出数以千计的图像,被青苔与水渍侵蚀得斑驳的洞壁,无限个自己的倒影环绕着深暗的空间螺旋般涌过。
十二个小时过后,大震动又一次降临,所幸这次它的持续时间没有第一次那般漫长,威力也小了些许。
夸克在尤许消失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但他时不时会和自己对话,与阅读球窃窃私语,就仿佛尤许藏在他脑子里的某个角落。
“从现在开始起,我们必须像刚才那样轮流休息和看守,虽然可能无济于事,但是能降低些风险便降低些吧。”唐愁闷地盯着仪器上的数据,他绞尽脑汁想从那宛若杂草般的数据波纹中获取什么可以帮助他们继续前进的线索,然而根本没有结果。
“你们俩休息够了吗?”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大家起来活动活动?”
“走吧,是不是我们现在处于这个巨洞的活跃地带,这可是一手宝贵的资料呢。”邱骆也附和道,不知是在强装乐观,还是她已然调整好了心态。
“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夸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停,他又开始慢慢摇着头进行自我反驳,“不对,这依然解释不通。”
“什么原来如此?”邱骆不由得开始担心这位同伴的精神状态。
“不,继续前进吧,这是个很好的提议。”夸克搓着手,只流露出诡异的微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他的脸色非常苍白。
邱骆和唐被吓住了,把缘由纯粹归于尤许的失踪给夸克造成了太大的刺激。当为尤许所留的物资与讯息都安置妥当后,大家继续前进。领队的人换成了唐,其次走在中间的是邱骆,夸克则负责起殿后工作,同时他还借走了邱骆的水平测距工具以及粒子探测器。
从现在起,彻底没有人再说话了。
困苦而压抑的路途不会容许任何人有享受与放松的举动和念头,仿佛囚徒佩戴着镣铐在沼泽地里跋涉,稍稍冒出个想打盹的念头,危机感与挫败感会争先恐后地鞭打你,拿着薄而锋利的刀片在你的皮肤上咬出小小的、风一吹便沙痛难忍的口子,逼迫你畏畏缩缩地站在似睡非睡的悬崖边缘,动用慑人的雷鸣、暴戾的地震、横蛮的风暴、滔天的浪潮等澎湃力量让你下跪,让你放弃所有不切实际而虚妄的念头。
但是,他们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巨洞更加着迷了,用散发荷尔蒙的比喻都不足以来形容巨洞的魅力之大。其间,三人也曾犹豫是否就此作罢、启程归返,现在每向巨洞深处多踏出一步,就意味着活命的机会在相应地降低,他们也想不通自己执着于什么,如果荣誉已注定不属于自己,接下来的所有努力也注定只能孤芳自赏,那么此时此刻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自我取乐?
性情使然?
既然都思考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这三人为什么还在苦苦坚持?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你们在静中不息,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
——它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却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你不应当为穿门走户而敛翅,也不应当为恐触到屋顶而低头,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研究小队并没有正在朝着巨洞的终点走去的感觉,也没有钻研奥秘的冲动,在这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里,大脑就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亘古以来的缓慢进化。从来不是走向胜利,而是步入虚伪的幻象,就仿佛灰狼眼睛中亮堂堂的大海,这种幻象可能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也有可能会魂飞魄散于下一秒钟。
“或许我们应该叫它蠕洞。”夸克咳嗽了好几声,“但是尤许去哪里了?”
“什么?”
距离上次休息到这次停歇,他们仅仅实现了三公里的徒步。有时候三个人会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于是就相互依偎着喝些提取器里的冷水,他们甚至学会并且习惯了抹黑前进,默契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疲惫和放弃的念头从脚底自下而上地涨潮,如果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自己依旧会一无所有并且一无所知地死去,那么一定很可悲吧,当初旧时代濒临灭亡时的人们,是不是也怀抱的同样的心情?谁知道呢,即便奄奄一息,即便山穷水尽,可自己就是不愿意就此妥协啊。
对,我依然要反抗它,我依然要反抗这个巨洞,反抗这个蠕洞,我不情愿,仅此而已。夸克突然想通了。
“唐,我们之前有过向后折返过吗?”
良久之后,那个男人才开口发出声音,他被自己的嗓音狠狠吓了一跳,“寻找尤许那次算吗?”
“除了那一次,我们都是在保持前进对吗?我们有向后撤退过吗?邱骆,你也赶快回忆一下,检查日志!”
邱骆将信将疑地启动那个被自己遗忘良久的信息记录平板,骤然出现的微弱的光芒让三人都不禁头晕目眩起来,天地在剧烈地震荡,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
“快,匍匐在地!快!又来了!这该死的震动!”
顾不上什么资料了,三人以不同的姿势赶快保护起自己,邱骆虽还没有猜到夸克的心思,但仍然坚定不移地将平板抱在胸前,她也不想让这个曾经记录过小队心血的平板离开自己半步。唐则是扶着墙面位于邱骆的背后,他是唯一站立的人,用自己的躯体为邱骆挡下上方抖落的碎石块和粉尘,这一次是有史以来威力最强大的震动。
夸克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他感觉耳边有股不同寻常的急喘声,带着病态与野兽的气息,撕咬着自己耳朵的鼓膜。他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变成了一艘古老的木质巨船,款式简单朴实,顺着水中的潮流慢慢航行,白浪扑到船身发出轰鸣。
这个梦很长,很长,宛若出生至死亡那般漫长,梦中依然存在那座高塔,夸克乘着这艘巨船摇摇晃晃地向高塔前进,高塔的顶端有人在向他招手,明亮、温暖、辽阔且轻盈。
“夸克,夸克?”
阅读球不知何时从他的怀里滑了出来,它在夸克面前摆动着,非常漂亮的形状。
夸克猛然坐起,眨巴着眼看看邱骆,一把夺过她胸前的平板,这举动气得唐差点要伸手打他。
“球形波面上的每一点都是一个次级球面波的子波源,子波的波速与频率等于初级波的波速和频率,此后每一时刻的子波波面的包络就是该时刻总的波动的波面。”夸克飞快地说道,“对,这是惠更斯原理,我的记忆还没有混乱。”
平板正在查找此前采集与储备的各类数据,邱骆见夸克的手颤抖地触摸着冰冷的平板屏幕,将那几条长长的折线图从纷繁的图像中拉取出来,“见鬼,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他自言自语着,伸出纤细的手指顺着合理的方向将最终的数据缩放到可以清晰观察的大小。
意料之中的图像出现了,很大一部分数据出现了扰乱进一步计算与分析的乱麻以及无用的新线条,很久前他们曾在这步争吵了很久,但没有讨论出结果。他揉揉干涩的眼睛,沙痛感没有因此而减轻,夸克在朦胧泪水中强打起精神。
“没有确定的轨道,和宏观物体的运动不同,这种性质在电子云上一样。不能预言它在某一时刻究竟出现在哪个地方,我们只能知道它在某处出现的概率有多少。可我们是在宏观世界!蠕洞啊,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挑选出一小段相对清晰的部分,就仿佛握着切刀正在对一块精美但是脆弱的果冻般。新的窗口打开的同时,这小段图线的每个重要点线段的数值结果也计算了出来。他开始重新推算和预演后半部分所需的振幅、波谱与图像,很多时候需要人工将多余的讯息挑拣出来手动删除掉。
右下角的电量提醒让三人心惊胆战,尽管夸克已经想方设法借助外界力量减少了几个容易增加耗电的程序的使用,但是就目前的处境来说,必须再快点。
尤许的笑容从夸克的眼前闪过,这美丽的蝴蝶转瞬间被无形的巨轮碾碎。
再快点。
微弱的灯光下他拿起类似于碳笔的耐损记录笔在巨洞那纯白色的地面与墙面沙沙地迅速书写,邱骆与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尽最大可能试着跟上夸克的思路与速度,帮他分担一部分困难。
没有人想说话,也没有人顾得上说话,所有的衔接和交流靠的就是朝夕相处时培养出的习惯与默契。
“上,下。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高峰值出现,很好——下降的,三次与三峰,周期性的、周期,滚开该死的干扰项,周期。”他把图像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看,时而发出类似于啜泣的呜咽,时而捶地蹦跳猿猴般得快活惊呼。
“怎么了,夸克,你感觉到什么了吗?”唐偷偷站到夸克与邱骆之间,尝试着将两个人隔开,估计他是怕这个状态界于失心疯与癫狂天才之间的同伴误伤到邱骆吧。
“你们必须来瞧瞧!”夸克伸出右手食指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点击着最终那张图像,为了防止因为电量而关机导致其他二人没有办法看到结果,他开始用碳笔在巨洞洞壁上绘画,振臂幅度大得仿佛在做广播体操。
碳笔不知为何突然写不出字迹来了,但夸克并没有像常人那般试着去甩笔或者更换笔芯,他等不了,快点,得再快点,耳边那冒昧亵渎又粗俗狡黠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快点,快点,快点,我再也等不了了。
那声音好像来自巨洞的两侧,似乎巨洞两侧正在快速窜动着什么生物,他看见——啊,他恍惚间看见从两侧漆黑无底的深渊中潜出浮肿腐臭的油腻黏湿的藻状物,快点,再快点。
“多么美丽啊!多么漂亮啊!尤许,啊啊,杰作,杰出的巨物!”夸克开始用血淋淋的手指继续补全那副未完成的图像。
“夸克?”唐把邱骆揽入怀中,捂住她的耳朵尽量减少夸克的异常举动所带来的惊吓,可她依旧吓坏了。
“是动的!它在动!你看啊,唐,快看啊,快点,再快点,再不看的话,它又要继续行动了!”
“夸克你还好吗?停下来好么,好么,你把我们吓坏了。”邱骆畏畏缩缩踮起脚从唐的肩头悄悄望去,她手里握着水壶,里面存蓄着未来这几天他们所饮用的希望。而后女人望了望那副红黑相间的圣图般的存在,突然推开还揽抱着自己的唐,将那瓶水全部泼到夸克身上。
“你这个该死的......呃——不!东西在哪里?”夸克似乎清醒一些了,他甩了甩头上的落水。
“什么东西?”
“那副图像。平板还有电吗?”
“不,最近还是先不要使用它了为好。”邱骆将平板抱在胸前,生怕夸克再次发疯过来抢夺,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你可以看看这个。”唐调转灯头让所有的光都照射在洞壁上的巨画上,他以为夸克会吃惊,或者再次做出其他什么近似于癫狂的举动。但是夸克已经恢复正常,他抚摸着僵硬的手臂,抚摸着刚刚因为剧烈运动而疼痛的肌肉。
“是啊,看看这个,干得漂亮啊,唐,邱骆。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们应该给予这巨物一个正式的名字。”
“你有何高见?”邱骆问道。
“蠕洞。”夸克缓缓道出,唐听罢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是顺着这个名字的意思反过头来再次观察洞壁上那幅同伴刚刚画出来的图像,虽然里面夹杂了些他前所未见的文字语言,但是并不妨碍理解。
“蠕洞?”邱骆不解地重复着。
“哦!蠕洞!”唐凑头到夸克面前,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落在对应的数字和曲线变化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事,夸克老兄!”
“所有的计算与测量都在许可偏差值之内。”夸克张开手臂原地转着圈,所有多余的体力消耗他也全然不在意了,“蠕洞,是的,蠕洞。邱骆,你还记得我们刚出发那几天时,就发生了一件怪事吗?我用步数测量所得到的距离数值和你用水平测量仪差了十三公里,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表示怀疑而是以为自己的计数器坏了,这么想想,那个时候坏掉的是我的脑子也说不定。为什么测距数值会出现偏差?”
“难不成是因为——”
“对!没错!这个洞在动啊!”
“夸克,现在可不是开什么双关玩笑的时候。”唐说,“也有可能是引力。”
“对比了其他和测距有关的数据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它始终保持着同一方向蠕动,而且这个巨洞的蠕动频率以及其产生的细小引力波所呈现的结果呈现出一种......”
“规律?”
“不——厦主任在曾经为我开设的量子课上讲过,人的波函数弥散在整个空间里,所以理论上下一秒的我们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研究所里,自己家里,地球另一端,月球,土星等等,用薛定谔方程代入上我们的质量,也不是不能解出不为零的概率。换种说法便是,穿墙,可这个概率太小了。”
“那是宏观条件下。”唐为邱骆补充道。
夸克继续说:“那么现在我们聊微观,把人收缩到粒子的大小,当然这在之前都存在于假设当中。假设我们和α粒子差不多小,那么或许可以看到周围有一圈无形的墙壁,这种墙壁由库伦势垒构成。”
“邱骆,你就理解成一种静电能量壁垒吧。”唐叹口气,再次帮邱骆释惑。
“那么我就不多说粒子的自旋属性了吧,总之假如我们现在处于那种地方,那么会同时处于一种叠加态。可发生退相干时,波函数坍缩,物质随机选择一个单一结果表现出来了,就仿佛投掷骰子,坍缩是我们得知哪一面朝上。”
“夸克的意思是,这个蠕洞可能使我们处于一个类似于微观的世界里,也有可能它让那些微观的规则在我们身上成功实现了,而是以一种很高的概率实现了。所以......尤许说不定就是因此而——量子隧穿过程中不存在有效的信息传递,我们还是不能太早下结论。”
“你相信人的意识会触发坍缩吗?”夸克擤了下鼻子,“这个洞还在运动着,活动着,以波的形式向外传播能量。比如洞壁这段图像,像不像......”
听到他这么解释,邱骆脸上的愁容很快就消散了,她琢磨了一小会,很快便领悟到夸克的想法,“你想说的是,摩尔斯电码,对吗?”
“对。”夸克面色黧黑,“你应该看出来这个蠕洞究竟向外散播怎样的讯息了吧。”
“是求救信号,旧时代才会使用的求救信号。”
三人陷入了沉默,虽然能再一次感知到文明社会那若有若无的人类气息,但这并不值得精神振奋,他们很痛苦,但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缓解,现在连最简单的抱头痛哭也做不到了,因为这条讯息也适用于研究小队的每一个人。
唐开始顺着洞壁上图像所呈现出的信息缓缓地念出来,“SOS,究竟是谁发出的呢,为什么一个巨物会发出这种信号,难道这仅仅是巧合么,我不理解。”
“也有可能是从我们内心发出来的呢,这个巨洞只不过是把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放大了。”
“也有可能是尤许发出的。”夸克感到自己彻底迷失了。
他们都知道,自从踏上这条探索蠕洞的冒险之旅,自己就不再有可能回到起点的机会,任何奇迹和侥幸的机会都将不可能降临。
“知道了这些后,我们又能做些什么?”邱骆克制住自己,祈祷着接下来的每一秒自己都千万不许崩溃,一旦自己成为小队里的缺口,那么大家真的都将会万劫不复。
“我们回不去了。”唐叹了口气,倚着用血补完的壁画缓缓坐下,“要想清楚,我们前进与后退都是死路一条。”
“但是我们至少还有希望去看看蠕洞的终点。”夸克也倚着洞壁坐下来,关了照明灯,闭上眼睛。
“怎么去?”邱骆刚问出口,然后也明白了,“懂了,让蠕洞亲自带我们去是吧。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最终她也坐了下来,坐在了最接近蠕洞深处的方向,旁边是唐,唐的旁边是夸克。
“背水一战。”夸克笑道,他的脑内充斥着诡异无比的幻象错觉与美丽得冒泡的梦境残渣,以及不可言喻的暖意,这种暖意来源于梦境里的那座高塔。
“背水一战。”唐将自己毛毯盖到邱骆身上,也闭上了眼睛。
黑暗彻底吞噬了三人,他们终于不用再继续行走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存好体力,只要尚存一口声息,研究小队此前所有的付出与痴念便不是失败。与此同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研究,完成了向厦主任许诺的任务。
——那所有在你内部中运行的事物,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这些事物在你内部运行,如同光明与黑暗成对地胶着在一起。
——当黑影消失的时候,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夸克醒过来,然后再次睡去,在这孤无可依的黑暗之中。
他梦见了方舟,梦见了大佛,梦见了雪野,梦见了鲸落,梦见了星球,梦见了高塔,巨物的独白是他自己献给自己最好的理想手信,任何无以言状的漆黑缄默和巨物相得益彰,让人又怕又爱,且敬且畏。
巨大沉默物体啊。
你知道自己是多么美不胜收吗?
你便是那难以解答的无限与永恒吗?
蜿蜒阔荡的大河涛涛涌淌,两岸是此起彼伏的黛青色群山,而河流奔赴的尽头则是燃烧着、坠落着的城市群,水湍急地流着、流着,速度越来越快了。
强烈的风从前方的光点吹来,夸克又一次、再一次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感受到痛苦了。
体感时间混乱到仿佛被一个疯狂搅拌机歇斯底里地切割旋转了良久,直到外界的触感唤醒了混沌边缘的孩子,夸克觉得有什么生物在舔舐自己的面庞,湿漉漉的哄臭的口水淌到脖颈,利齿的触感是如此清晰,清晰到他顿时惊醒——
竟然是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或者说是野性未泯、驯化失败的狼,它一下子窜上来,又马上爬卧回,刚刚到举动差点咬断夸克的脖子。
“你是谁?”黄狼旁站着两个警惕的士兵样的人,他们手里握的武器夸克只在资料片里见到过,是五百多年前人类使用的旧式枪械。
“还能有别的其他什么答案吗?”夸克喃喃自语着,而后没有立刻回答士兵们的问题,只是专注于寻找邱骆和唐的身影,但他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二人的身影。这里有的仅仅是他,一条瘦弱的黄狗,两个并不好惹的陌生人,以及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荒芜城市废墟。
不过万幸的是,语言还仍然互通的。
“你是谁?是哪个分队的?”陌生人见夸克迟迟不肯回话,于是又将问题抛了出来,说话的同时两个人始终保持着枪口指向夸克的姿势。
“我不是哪个分队的。说出来可能会有些荒谬,但还请你们相信我!我是科学家,我可以帮助你们,这是真的。”夸克举起手诚恳地说道,他的态度让两个陌生人减少了些许戒备心。
他们好心得有些不合常理,我知道我的接受力很强,但没想到他们也没比我差到哪里去。夸克寻思着,难不成那个时候的人们比资料记载上过得还要艰难——人口数量断崖这么惨烈?
“你怎么证明刚才那些话是真的?”陌生人问道,语气不容置疑。
“坦白而言,先生们,其实我还有两名伙伴,他们可以协助我改变当下的恶劣环境,但问题是我与他们走散了——”
“你说的是带着奇怪仪器的一男一女吗?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这两个陌生人都处于昏迷状态,就仿佛刚才的你那般,于是我们把他们送回了前哨站。那里有物资确保病人的恢复。”其中一个人缓缓解释道,夸克感觉对方并没有恶意,至少现在肯定没有,他只能去相信,不然自己会崩溃的。
“我们很缺人手。”另个人说道,“如果不是穷凶极恶分子,大家都很乐意接纳新人——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我是说,像你们这种装束与举动都很另类的人,我是头一回见,所以别想耍什么花招。这半年以来,我们只搜救到几个其他部落逃难的居民,你不犯事,那么我们也不会过于粗鲁。”
“那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流泪,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
“不管怎样,你跟着我们回前哨站吧。对于你的处置或者安置结果,我们做不了决定的,最终都得交给站长定夺。”
“对了,从今天起,我们已经没有早餐和晚餐了。可还得养着这头小狼进行搜救,所以你小心点别成了它的食物。”
波折不断,当夸克与陌生人们返回前哨站时,他们发现整个营地人因为断水而撤出了驻扎的山丘,于是三人一狼又开始了新的奔波。期间这四个生命也面临着无水可饮用的危机,但当夸克拿出那个八成旧的净水提取器并且展示了如何使用后,那两个陌生人把他当成了伟人一般的存在。
没过多久,食物也见了底,为了确保夸克可以活到汇合的那一刻,两个士兵杀死了那条瘦骨嶙峋的黄狼,那顿饭除了夸克,他们俩谁也没有碰一下饭碗,只是静静地看着夸克进食,静静地观望着文明社会的篝火静静地燃烧。
与社群的人们汇合时,他们正顶着暴风雪前进,天寒地冻的皑皑白雪中夸克与精神与身体依然恢复的唐和邱骆热切拥抱与亲吻脸颊,他们哭泣着,回到临时房屋内畅快淋漓地吞咽着温润的蔬菜肉汤——只有节日的时候社群的人们才会烹饪这种佳肴,不过在他们看来,庆祝节日的目的是为了团聚,三人的回归无疑是最大的欢欣,那么今天便是最棒的节日。
傍晚时分,三人正式与社群的领导人进行了会面,不过夸克已经观察出来,这两位在他来之前就使用着自己的知识与技术尽可能地帮助这里的人们更好地生活,他们在帮助遗失生存正途希望的社群重新回归到文明社会,回到过去,迎接未来。
在帮助社群的过程中,他们也相互扶持着彼此走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夸克也诚心祝福二人日后会获得更加美满且舒心的生活,他们值得这些。
但在梦里,在那个现实也无法控制的空间里,他们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遇见蠕洞。
也有可能是蠕洞在呼唤着他们。
“这种技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或许过去的人类也曾经拥有,或许大多数曾对此不屑一顾或者厌恶至极,即便希望再次复原那段文明,我们也从未成功过。你们,你们来自哪里,你们是当初飞向宇宙的最后的文明火种吗?”
“不,说起来可能难以置信,但是,无论来自哪里我们都会帮助你们,如果你执意想知道,那么只能说——我们来自巨洞。”
“你们究竟是谁?”
“姑且将我们称作为来自巨洞的使者吧。”
记忆的知识或许有限,幸运的是阅读球里有很多能派上用场的资料。突然有一天,夸克想起阅读球里那份加密的压缩包,无论输入生日、姓名、最喜欢的地名以及其他任何他想到的用作密码的数字与字母,都不符合解锁要求。
据历史记载,面对灾害与社会矛盾的穷途末路,就在人类已开始放弃的那一刻,有三位自称来于巨物的使者用他们所携带的先进技术为人类文明的延续凿出了一丝丝光亮:夸克、邱骆和唐的到来不仅为人类带来了希望,他们更是鼓励着留下的人们,一切只是刚刚开始,一切也即将距离终点近在咫尺。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失踪的伙伴,那个本应该与他们一同见证蠕洞终点的伙伴:
“尤许,我们成功了。”
“尤许,你究竟在哪里?”夸克打开《先知》的第一章,“我的妹妹啊,你还好吗?”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
——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那纯白色的旧时代人类奢求百年的高分子构造墙体,在这个停栖于漫天黄沙的飞鸟号巡回太空方舟中廉价得就仿佛旧日的野菜,档案室挤满了人,无论是负责处理此次意外事件的李德等调剂官,还是其他同行的其他部门的闲杂人员,都对这个来路不明且的女性倍感兴趣。
夸克,我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她想着,直到思绪被打断。
李德盘腿坐在隔离玻璃前,“所以尤许小姐,你刚才的描述都是真的吗?”
“我非常确信自己的描述和真实情况别无差异。”尤许的身体被加束了三条安全带,她被绑在一个悬空的固定在墙壁表面的冰冷板凳上,狭小且四面皆是玻璃。尤许不认识他们,甚至连他们的服饰与标志都觉得十分陌生。
“这可真奇怪,你所描述的世界呢,都是一百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等等,你说什么?什么一百七十多年前?巨洞调研小队,项目主负责人是厦先生,首要执行人是一个叫夸克的青年,他未婚,有一个妹妹,难道这个你们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不,恰恰相反,我们就是根据这条线索,将你所描述的世界确定到是一百七十三年前的。四月二日早八点四十二分,五人小队前往一巨洞深处展开调研,而后无人生还。”
“不。不不不,这不可能!不,你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无人生还?那么夏呢?那么我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也想问问你来着,不过看你的反应,估计你比我们还要困惑。”李德身体前倾,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
“你们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谁?说真的,我很感谢你们将我从沙尘暴中救出来,如果没有你们施以援手,我想我可能根本就活不到现在,横死沙漠都是最简单的死法了吧。”尤许诚恳地望向李德等人,因为四肢被束缚所以眼神交流变得格外重要了起来,“我很感激你们给予我高效营养液等补给品来恢复身体,也为我进行了健康检查,甚至还提供给我新的衣服……”
“尤许小姐,哦,等等这个主意确实不错。”身边人对着李德一阵耳语,说毕,李德一转态度就仿佛讲故事般,“尤许小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听说过三位来自巨物的使者拯救了人类社会未来的历史传说,对不对?”
“对,没有错。”
“在灾难发生不久,人们便启动了太空流浪计划,将极少一部分人类送离地球去开始那希望渺茫的求生。”
“怎么了,难不成这段历史记载有什么错误吗?我听过,就是这个,后来当生产逐渐恢复后,我们也尝试去寻找这个计划成功的痕迹。但是这和你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嗯......”李德看了看身后的同事们,大家基本上都是默许他继续展开话题,于是他转过头来继续向尤许解释。
“事实上,我们就是历史上说的那个断线的风筝,风筝又飞回来。不过也不能这么讲,我们只是先行军啦,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侦查员?我们只是一小部分,返回地球确定这里的环境是否可以重新生存,当然,事实证明结果并不理想,这一点我们也不希望看到,但是重新浪费资源在这仿佛精卫填海般的工程上显然也很不理智。”
尤许眨巴眼睛,尝试着去理解面前这个男人的话。
“你是幸运的,我们恰巧侦测到了你的生命特征。”
“那么,那么能否让我和其他你们所搭救的地球人见上一面,我知道这要求很不可理喻,不过万一我能够在和他们的交流中获取到我来到这里的丁点线索——”
“尤许小姐。”李德打断了她声情并茂的请求,“这一点我们也爱莫能助。你是我们救出的唯一的地球原住民。”
她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天旋地转。
“坦诚而言,我们当初也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也曾一度认为你便是我们可以获取人类灭亡缘由的不二人选。可是这么看来,我们双方都要失望了。”
“这……这怎么可能?那你们回来又干什么,重新接管地球吗?”
“我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李德耸耸肩,“但接管地球不是我们的本意,你知道么?这句话真像废话,很久之前我们与地球那边取得了联系,可笑的是他们竟然称呼我们为外星人,我们最后妥协以外地球人自称。后来当上层真的下定决心,要派遣先行队返乡看看地球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时——地球人曾高兴地告诉我们,他们拯救了地球,但现在我们却看到了这些。说这是世界末日也不为过,地球末日。”
“这么说,不,这不可能,我难的……”尤许一边听着李德天花乱坠的吹嘘和诠释,一边思索自己的处境,“那个洞,那个洞,洞……它把我送到了未来的未来?”
突然,她感觉内心的悸动难以平复,身体乱颤。每每想到巨洞,尤许总会感到精神恍惚,会有幻象出现在面前,拉扯着她,扭曲着她,妄图让她与自己同化。
尤许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李德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全部身心都被那漆黑的眸子吸了进去。直到眼前的李德等人与亮堂的舱室不见了,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自己孤身于一片荒芜的红褐色莽原之上。
正前方摇曳着一条巨大的瘦长的漆黑人影,它的双臂高高举起,直冲云霄,天空是深灰色的,密云翻涌,轮廓鲜明。
瘦长黑影的腿和脚都是线条状的,无数垂挂的线条在远处看来就仿佛融为一体。红褐色的莽原没有植被,也没有其他人烟迹象,平坦无边,一眼望不见突兀的小丘,只有红色的沙砾。
尤许开始狂奔,她越跑越快,向着瘦长人影的方向奔去,但是丝毫没有接近的迹象。耳边的呼呼风声不像风声,更像是来自那漆黑无底、宇宙最深远的极尽之点飘浮过来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呢喃声,那声音越念越快,逐渐模糊成一首古老而不可参破的巫歌。
她只能识别出两个字词,“蠕洞”,“蠕洞”,所有的音符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尤许感觉自己马上要飞起来了。
“尤许小姐?”
她猛地一怔,低头一瞧,手臂上粗粗细细的针管有乳红色的液体在往自己胳膊输送。
“抱歉,你刚刚昏了过去,我们想办法让你恢复了……呃,恢复了理智。”
“蠕洞。”尤许自言自语着,“那个洞。既然我可以来到这里的话......”
“对此我们深表遗憾。没有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对于人类的未来和地球的未来,我们无能为力。”
“蠕洞!”尤许惊叫道,“对了,蠕洞,我们还有蠕洞!你们可以尝试通过蠕洞去拯救这一切!”
“那是什么?”
“这肯定都是我那神经错乱的大脑搞出的鬼把戏!该死!”他吮吸着自己的拇指,不安地啃咬着指甲,逼着自己向前走去,这返程似乎永远走不到洞口般,劳累宛如鬼魅缠绕上腿脚和脊背,最后贴着脖颈哀叹出瘆人的嘶嘶声。
夏总是能听到一种无力的咳嗽声,来自身后,似乎随时都会不小心断气。
“厦主任命令我不能擅自离开小队,但他知道这是在将我们送给死神当祭品吗?”他一步也没有停,不敢停下来,在和恐惧的斗争对抗中反复败下阵来,静止便会被这个洞穴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于是挪了挪右肩上的背包肩带,夏又继续开始行走,每次提起腿脚,便可以听见一种类似于粘液来回延展伸缩的啪嗒啪嗒声,并不清晰,但宛如影子般挥之不去。
孤零零的行动让他对这个声音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因为以这个巨洞洞内的材质,并不会和自己的靴底产生类似的声响,这很诡异。但每每开灯后查看,夏都一无所获,这更诡异了。
胃口并不是很好,但嗜睡却是十有八九的。他的舌头在口腔中来回翻搅,但是总觉得少点什么,思索了好一会儿后,夏才发觉自己很多的牙齿早就掉得精光了,却没有疼痛感,就仿佛喝白开水般自然,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不是梦。
夏常常弯下腰并且打开照明灯,坐到冰冷且坚硬的地面上,细细暑数起牙床上究竟还剩几颗牙齿,因为经常犯迷糊,所以最终他数了七遍才确定了结果。
这显然是常人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但这也很显然根本不可能是常人会经历的事情。
“汤姆会在那里等着我,汤姆会在洞口等着我的。”夏嘴上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对,这就仿佛一次小孩子的试胆大会。”
忽而,他在平地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没有站稳反而一头栽倒在地,于是干脆一动不动地躺着休息起来。
“为什么还是没有走到头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回去的路会比来的时候多出来这么多。”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饿醒了,于是哼哼唧唧着支撑起身体,最后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风很冷。只是这骤起的风顿时让夏神志清醒了过来,山林,高丘,月亮,溪流,他咧开嘴笑着,但紧随其后的是头皮发麻与浑身战栗:
这里的环境是如此的陌生。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至少是一片全新的郊外。把四周重新扫视了三圈后,夏冲着不远处的山丘爬去,一边爬,一边喊着汤姆以及小队其他人的名字,然而根本没有应答,他甚至连那个临时办公室都找不到。
登上高坡的瞬间,夏发现了河流尽头的村庄灯火,这是自己前所未见过的聚落建筑。球型城市理应当存在五十多年前的历史之中,可以容纳几千人生活与生产,是巨物使者最大的贡献之一,其人造重力与运动能力皆得益于中心的发生与转换装置。
起初,他用“其他社群的商人”这个身份很快就赢得了周围人的信任,至于货物,谎称遇到大型沙尘暴丢失了便可以蒙混过关。因为缺少劳动力,工业生产水平仍然处于恢复阶段,当地居民非常乐意接纳夏作为他们的一份子。
“如果我把名字改成厦,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如果我不把名字改成厦——”生活稳定下来的第三天晚上,夏在对着镜子端详那个洞究竟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时,他突然发现此刻的自己和印象中的厦主任出奇得相像。
“如果我不按照历史去行动,会有什么惩罚吗?”夏摸着那爬满皱纹的面庞,陷入沉思。
骤然,他想起当初厦主任不许擅自离队的命令,此时此景竟然就是违背历史洪流的惩罚,也有可能更坏的情况还在后面等着自己。
这个时代似乎在研究小队出发的五六十年前,或者还要早,可是夏实在记不清自己究竟又活了多少年,但走出巨洞的刹那,他的肉体老了四五十岁,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难以消磨的恐惧,而这恐惧的源头便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陌生的蠕洞。
“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历史会发生什么!这他妈该死的巨洞!”
次日,夏跟着球型城市的迁移,来到了新的社群地点,在这里,他以“厦”的名义参与了教师资格的面试,最终通过了考核。这个时间,与夏初入职研究院时看到的厦主任个人介绍上无异。
发表论文,参与社群发起的课题研究,时不时创造出点小发明与新公式,似乎这种人生轨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惹人讨厌,就仿佛后半生含上金汤匙重新开始。
“假如出现了失误呢?”在研究所的实习考核测试上,厦突发奇想选择了交白卷,按理说他所知道的厦主任是一次性通过了研究所考核并且顺利转正,那么这次的白卷可以说是这么久以来自己的头一回反抗。
一周后,厦忐忑地来到研究所门口查看录取信息,他一拍大腿,说出来那句憋在胸口多日的话,“这他妈该死的巨洞!”
其他路人纷纷转头注目,这个老头只好灰溜溜逃离了现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研究所居然可以破格录用他,原因便是他虽然迟暮但贡献突出。
“我根本不需要去知道历史会发生什么!因为它迟早都会发生是不是?那么那个洞究竟是什么?它是神明,还是恶魔?还是所有科学的终点?”厦以为自己摆脱了巨洞的囚困,但每到夜晚梦境时分,他将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噩梦,同时重温的还有自己抛弃同伴时的内疚和懊悔,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为了搞清楚那个折磨自己的巨洞,他再次投入对巨物的研究,并且与同事和学生们所不同的是,厦对巨物不再抱有信仰之心。
——别离之日能成为重聚之时吗?
——我的薄暮实在可算作自己的黎明吗?
厦也成熟了起来,了解他的人都喜欢将其视为一位个性十足的怪老头。尽管对巨物的研究光明正大,但巨洞相关调查,厦总是私下里自己进行着,他时而会有一种找回那些同伴的慷慨冲动,或者替他们完成当初那尚未完成的遗憾。
首先,他从那个类似于引力波的德布罗意波下手,因为他牵头负责巨洞的测量工作,所以这些数据令他印象深刻,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多亏了那时尤许塞给自己的数据副本。这些资料和夏一同来到了这个时代,但夏不敢拿给别人去研究。
“假设理论上可以通过量子力学完成时空的穿越,我会想办法帮夸克补充这方面的知识,作为他的导师。”想到这里,厦情不自禁得意地笑了。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巨洞也可以视作类似于虫洞的存在。自然虫洞的生成需要三维宇宙空间中存在两个奇点,奇点的引力非常大,而虫洞内部的时间弯曲程度和它的引力成正比。”
“如果可以安全地进入黑洞并且能够正常航行,用黑洞赤道周长所算得的黑洞直径其实会远远小于那个数值——沿着赤道面横奇点到另一端的距离。”厦打开新买的阅读球的录音功能,同时这些资料会实时上传到空间站的加密档案里,“两点之间不再直线最短,因为这样走了弯路,绕远了。”
“像极了之前我们走不到头的窘境,因为感受不到,所以我们没有察觉。”
某夜,厦因为自己最近的新发现而彻夜难眠。
“我们是三维生物,只能看到四维空间物体在三维空间的截图,如果那条横穿奇点的路在第四维度弯曲了呢?太远了,太远了。而四维空间的两个奇点会运动,它们碰在一起时会产生虫洞的雏形。”他抓起一旁的石膏圆锥,用尖端对准另一个石膏圆锥的尖,就仿佛两座高塔塔尖对撞。
“但很快他会马上开始膨胀,膨胀完会即刻收缩,紧接着断开,回归陌生的奇点。但是它的寿命很短。可洛伦兹虫洞是一种持久开放的虫洞,喉部被奇异物质卡住,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而奇异物质则是——”
“夸克物质的一种特例。”
“所以他们现在还好么。”厦再一次被恐惧所支配,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此时,他真正老去,“他们是像我一样来到了别的时空,还是说真的已经.....可是我做什么都没法改变历史,我不可能拯救他们。”
在勘探巨洞项目书上签字时,厦犹豫了片刻,但很快笔尖便落到了纸面,就仿佛有什么引力在作祟。这个被巨洞彻彻底底打败的人啊,生怕自己任何不同以往的行动会引发新的未知的连锁反应,他是不想承担这种后果。
“如果我因为擅自做出历史之外的改变,而发生了更坏的事情呢?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一切都是巨洞的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顺其自然吧。”
可无论如何,无论海陆变迁还是沧海桑田,人类对于巨物的崇拜依旧,且敬且畏。似乎他们从骨子里有着这样一种不同于信仰的信念:
人类不会被现有的困境所打败。
曾经,一场巨大的浩劫席卷世界,人类疲于应付海啸、地震、火山喷发、病毒横行等等状况,而两次特大太阳风暴更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有的人放弃抵抗并且哀叹文明社会将就此毁灭,也有的人高呼会有神明与圣人将自己带离苦难,还有更多的人和国家选择了站在一起,他们将自己选择未来。
他们将凭借自己团结起来的力量与精神继续坚持下去。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厦带着两个助手来到巨洞旁,按照历史,过几日夸克便将带队开始探洞之行。他望向身后的临时办公室,心坎里涌出一股又一股无从捉摸的思绪,慨叹自己命运奇特,且回顾着以往岁月中的教训。
“不知道,似乎它昨天就在这里了,也有可能是前天,或许它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吧!”另一个助手观察着巨洞。
“好大的洞啊,主任,你觉得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对着这排污口叫喊。”
“去申请一批器械和技术人员,把这里暂时封锁起来吧。”厦刚开口,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可疑的目光所凝视,剧烈的恶心感从腹腔翻涌至咽喉,与恶心感一同而来的,还有焦虑与痛苦,宛若行走在悬崖边缘之上。
于是这么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厦的脑海中浮现:
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
他惴惴不安地忧虑自己是不是大限将至,断续地想了些有的没的——我对于这个巨洞来说,是不是也算一种客体?我感觉我的自由已经被它吞噬掉了。
在助手的提议下,厦赶快逃离开巨洞。
回到住处,他又开始破口大骂这该死的蠕洞和该死的命运,望向窗外那巨大的可移动研究所时,厦再一次恢复了冷静,他好久没有发火了,而老年人的身体无法支持这样的消耗。
“巨洞啊,你究竟是何等存在?为什么我穷极一生也无法改变,那么我苦苦追求的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注定无法被拯救,也无法自我拯救吗?”
“不。这是恐惧。”
再一次。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只因为你们俩是双胞胎吗?”李德饶有兴趣地听着尤许向他提议再次探洞。
“纠缠的粒子有着惊人特性,这些特性通常违背一般直觉。”尤许说,“当对一个粒子进行测量,会致使整个系统的波包很快塌缩,因而也可以影响另一个、遥远的、与被测量的粒子纠缠的粒子。但是我需要实实在在的数据,夸克肯定会有,我坚信,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他就像那个被纠缠的粒子。”
“我们这么多人,背后还有这么多家庭,不可能因为你的一个比喻就去送命,想清楚些,你得有充足的证据来说服我,还有我的上级。”
“这段时间我看了很多关于你们太空城的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它的设计理念和我们社群的球型城市非常像,我甚至以太空城的运作原理推出了球型城市的模型。”
李德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们创造太空城时,有没有想到这句散文诗?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它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却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我不知道。”
“巨物使者最大的贡献之一,便是球型城市,虽然它承载的人口有限,但是这个球型城市可以移动,就仿佛一艘巨船,它很透明,所以小时候我经常说城市像眼睛。但是那个时候你们这些外地球人仍然在星际间流浪,没有和地球通讯成功的记录,太空城的设计仅仅比地球的球型城市早了几年,基本上可以视作同一时期出现。”
“但是以那个年代的条件,地球人根本不可能有制作的图纸,发生与转换装置的图纸,因为想要生产那种东西,需要好几个结构力学的新公式,以及材料性质的理论,可这些地球上都不曾有过,这还是我们祖先在流浪时偶然发现的。”
“所以,球型城市这个概念肯定和你们有联系。而蠕洞,便是解开这个迷题的关键。”
“然而这依旧说明不了什么。”李德停顿片刻,看到尤许急不可耐的神情,他态度缓和下来,“还是让我来讲吧,在降落地球前,我们成功回收了一个空间站,它很小,只够三个宇航员勉强生活,但是其余空间却被塞满了存储服务器。”
“这描述和我听过的一个项目很像,我记得我入职研究所第二年的时候,几个教授联合七个大部门把一个组建了三十多年的空间站成功升入了宇宙。教授们想把一些保密等级更高的论文存到自然灾害不容易侵扰的地方,暂时不受侵扰的地方。”
“不是很像,就是本尊。”李德情绪激昂地对尤许说,“破解并归类后,我们发现了关于巨洞的一些资料,第一作者是名为厦的教授。”
“里面说了些什么?”
“他认为你口中那个巨洞是类虫洞的存在。”
尤许显得极为惊讶,在此之前她仍然在用量子力学相关的知识尝试去解构蠕洞, 因为这样是有方向去解释为什么她自己来到了未来,但是却不见夸克等人。
“我将这些关于巨洞的资料上传给了我的上级,他们觉得这个巨洞——蠕洞很有价值,而你的存在便是这个价值的有力证明。尤许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尤许半信半疑地跟着李德离开会议室,在李德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书库。无数个亮晶晶的阅读器整齐地摆放在隔间中,李德从专门存储空白阅读球的架子上取下一个,交给尤许,让她把之前提到的有关太空城和球型城市的成文转化后上传到阅读球内,以备任务完成后统一报送给上级。
确定书库没有他人后,李德动用权限关闭了房间的全部入口,停止了摄像机的运作。他向尤许讲述了一些其他外地球人并不知晓的秘密:
厦主任所提供的资料显示,地球上似乎不只有一个蠕洞,而且可以推断地球环境恶化的帮凶便是它,就仿佛扩音器般,它让灾难的数量由一变多。
“说不定蠕洞可以让其他时间线的自然灾害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出现?”尤许说,“比如说,当一个事件恰好发生在了x世界,而x世界与y世界相干,那么x世界的生物则感知到了事件的全貌,但是在y世界只能感知同样这个事件扭曲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说,上级同意了我们的探洞申请。要知道,没有人不喜欢时间机器这个宝贝,虽然我觉得你的分析会更有道理。”李德大笑道。
“哦,该死,你竟然不早说!本来还想好好谢你让我用你们的数据库去查卡帕多奇亚地下城,现在我要开始赌气了。”尤许涨红了脸,但随即她又表现出担忧,“你觉得蠕洞有没有可能是一种高维度生物?”
“他们想巩固自己的权力,我们想去看一看以前的地球,你想去找自己的家人。至于蠕洞,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去面对它,它都始终存在,真实存在。”
“你们......这里的大家......”尤许试着鼓起勇气去问那个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
“我们是候鸟派。瞧瞧你这表情,比刚才更夸张了哦。”李德笑道,他也开始害羞起来,仿佛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方是开拓者派,这几年外地球人离开家太久了,他们快要忘记回来的路了,所以,所以,我、我们想——”
“我理解。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们,我们,必须登舟了。”
尤许和外地球人终于在五亿多平方公里的地球表面再一次找到了蠕洞,100米长,61.8米宽,38.2米高,灰墙红漆,就仿佛这个女人描述的那样,分毫不差。
这时,她感觉到一种无边的恐惧欲要压倒自己,或者更糟糕,尤许深深叹口气,然后用以那样几近悲恸的口吻缓缓说道:“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待话毕,眼前的幻象已经不见了,瘦长人影与广袤沙粒,它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面前的蠕洞,夸克好像就在不远处招着手。
“尤许小姐,你猜猜外地球人所找到的那个星球怎么样?”李德笑着为尤许的氧气囊换上了新的一罐,在沙土漫天的荒漠上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更不用提农业工业的建设了,甚至将荒土重新恢复都异常艰难。
“怎么样?”尤许不好猜测。
“远远不如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亲切。”李德缓缓地弯下腰,跪在地上,隔着头盔的玻璃,他与他的同伴们一起亲吻地球的大地。“她是我们的母亲,生育我们、养育我们的母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孩子救母亲,妹妹找哥哥,这种亲情,需要什么理由吗?”
“我们也许会失败的。”尤许笑道。
“我们也许会失败的。”李德和他的同事们也笑道,但眼神异常坚定,大家一齐望向蠕洞,望向那没有边际、没有极限的黑暗。
身后涌来的风恰如万马奔腾急匆匆地推着他们踏入其中,高空之上射来一束恹恹怪光,把洞口外地球荒凉的惨景罩住了。尤许打了寒颤,四下回望去寻找李德等人,却一无所获。
那束光愈来愈宽,愈来愈长,那种久违的飞翔而起的错觉再次淹没了意识。待亮晃晃的皮肤碎裂掉落,一座高塔乘着旋风的怒吼从光芒中蜕出,锥体高塔的顶端是夸克的身影,可这是多么遥远。
“夸克!夸克!老哥——你要去哪里!”尤许情绪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夸克的手,但根本没有希望,“我要给他点什么,对,他一定会明白的,我要传递些什么东西给他。”
想到这里,她从背包侧口袋里摸到了阅读球,朝着光射出的方向奋力一掷。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
——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一次又一次。
“我的小妹妹啊,你送我的阅读球里那个加密压缩包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里面究竟有什么呢?”夸克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去输入密码,他把这种行为视作对于尤许的思念,不想用其他手段去搅扰这种脆弱的联系。
“说不定那天我在探洞出发前也是想着一样的东西:蠕洞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蠕洞里面究竟有什么。这样算不算无功而返呢?”
今日,他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连饭都顾不上吃,穿好衣服就直奔社群的医疗救护点。在这里,将会有一件巨大的喜事发生。
“母亲真的是太伟大了。”夸克由衷赞叹道,他隔着薄纱望向邱骆的生产房间,自己身旁是来回踱步的不安的准爸爸唐。
“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唐?”
“闭嘴吧,夸克,我都快要急死了!天哪,怎么还没有消息啊,为什么当初我们没有多学些妇产的知识带到这个时代来,夸克,夸克,要是万一邱骆她——”
“你喊我名字也不管用啦,冷静点老兄,都是要作父亲的人了。啊,出来了!”夸克敛起笑容,摆出异常严肃的神色,差点要把唐吓瘫倒在地。随着唐极度恐惧的尖叫声,整个医疗救护点的工作人员们都笑了,大家的开怀大笑声与婴儿们的嚎啕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邱骆和唐的孩子诞生了。
是对双胞胎,而双胞胎对于那个人类数量急剧下降的时代来说,无疑是个幸福的预兆。社群的其他成员们纷纷献上祝福,送上贺礼,围着旺盛的篝火载歌载舞。
“还在想尤许阅读球那个文件的秘密吗?”唐端着两杯野果汁坐到夸克身旁。
“阅读球我放家里了,你忙完了吗?”夸克道,“刚刚看你接受大家的祝福挺忙的,邱骆恢复得还好吧。”
“我保证把邱骆和孩子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的!”唐笑道,“要不,帮我想想双胞胎的名字?她俩长得好像啊,都那么漂亮,看到后我顿时就词穷了。”
“拉倒吧,你知道我起名只会用《先知》里的词。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我个蠢货!”
“夸克!跑什么,你要去哪里——?”
“阅读球!回家!”夸克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没头没脑地回头冲唐喊了几句,很快就被风声所淹没,“尤许!”
百般抚摸着那个外表划痕累累的阅读球,他的眼睛在黑夜中亮闪闪的。在最初的尝试中,他输入进每一章节的标题,但是均以失败告知。紧接着夸克又想象着尤许的性格脾气,会喜欢第一章节与最后一章节中哪些关键词汇。
直到触发了系统的锁定功能,夸克身心俱疲地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寒夜漫漫,一轮朦胧的银环费尽气力终归是将那匹巨狼唤醒,等到这长期的积蓄结束,它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泄出充满朝气的生命力。荒原之上,夸克眺望到两只庞大的野兽,一头瘦骨嶙峋,一头健硕无比且痛苦。
脚下犹如升腾起火焰被烧灼,催促着他向巨狼前进。快点,快点,再快一点。直至夸克真正看清这两只野兽的瞬间,它们高亢地举目怒嚎,冰裂河开,雪野塌陷,细语悄声响自整个大地,一头狼轰然倒下,与另一头相融于回荡着娟娟水流声的月光中。
浑厚的胸脯,硬朗的筋肉,顺滑且雄放的曲线,宛若铅铸,那个身影永远地消失了。夸克擦干淌着泪水的眼睛,此前巨狼匍匐过的土地正在隆起,快速地隆起,有什么东西正在骚动、正在急速成长。
他含糊不清地叫喊了一声,振臂高挥,他看到了,夸克他看到了——
高塔。
高塔顶端则是尤许,起先这个小妹妹是多么不知所措啊,但当她发现了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夸克时,惊诧、恐惧、喜悦等表情纷纷从脸上闪过,这种联系就好似倾尽全力在用生命回应。高塔还在升高,他们的距离愈来愈远,天空中飘来草木烧焦的灰烬,仿佛下雪般。
“尤许!别走!求求你,别走!”
夸克再也望不见塔尖的尤许,听不见那虚渺的呼唤,他才发现天际线燃起了熊熊大火,而掌中仍然温存与尤许相握的触感。原初的维系,让他想到了,是不是刚出生时他与她亦曾如此相握。
梦醒了,再次看向手掌时,夸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拿住了阅读球。他颤抖地将“高塔”一词输入到密码框内,随着悦耳的八音盒声,压缩包成功解锁。
除去几张兄妹二人不同年龄段的合影以外,还有三张很陌生的照片,那个尤许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背着类似于潜水员的氧气罐,背景则是死寂的荒漠。
随后,夸克划到了一张设计图纸,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密密麻麻的前所未闻的理论被藏在了这个压缩包里,而文件夹的标题则注明为“球型城市与卡帕多奇亚地下城”。
次日,他将这些内容和唐进行了分享,唐认为或许可以将这个构想落实,但需要一个发生与转换装置,但是当下的采掘条件无法实现部分精细元件原料的收集。
“这个阅读球里就有一个类似的元件,我们可以把它拆开,但取而代之的是要制造出更大的太阳能板和电池,那些废品应该可以满足这些需求。”夸克提议说,“遇到灾害时可以移动,成为文明巨船的桅杆。”
“你舍得吗?”唐惊讶地看向他,此刻夸克却想着别的事情。
这些设计图的作者是谁?难道是尤许么,我使用了尤许在我那个时间所发明的设计图,但是那个时间里球型城市与地下城已经应用了几百年,她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是尤许记录下球型城市这个方案,而我作为巨洞使者穿越到过去来应用,那么这个神秘的作者又是何方神圣,它是以怎样的方式把资料存入我的阅读球中的?
“夸克,你还好吗?”
“谢谢关心......”夸克忽然想起那三张没见过的尤许的照片,打开并且放大,其中一张的左下角若隐若现出蠕洞的轮廓,飞扬的风尘掩盖了太多细节,“也许尤许活着,唐,我必须赶快完成手头的事情然后去找她,这个阅读球,这个球型城市,就是最好的证明啊!至少我这样坚信,我要去找她。”
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说究竟是谁拯救了我们呢?是谁拯救了人类?走吧,让我们在邱骆恢复前把城市模型做出来,这绝对是最好的礼物。夸克,我支持你。”
“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第一座球形城市成功入住居民后,夸克、邱骆与唐开始着手教材的编纂,地球的重建离不开知识,进步的过程中太需要有理想有抱负的赤子了。经过五天五夜的激烈讨论后,每本书的第一页被要求均出现这样两句话:
“假如由于某种大灾难,所有的科学知识都丢失了,只有一句话传给下一代,那么怎样才能用最少的词汇来表达最多的信息呢?”
“所有的物体都是用原子构成的。”
希望之火花于黑暗中闪烁起来,灿灿地放射出微弱的亮光,随时可以熄灭的联系疲惫地流淌且游走,立即徐徐燃烧起来,慢慢向四周扩散,直至成功。
——我是一个寂静的寻求者。在寂静中,我发现了什么宝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倘若这是我收获的日子,那么,在何时何地我曾撒下了种子呢?
——倘若这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么,灯内的火焰,不是我所点燃的。
——我将空虚黑暗地举起我的灯,守夜的人将要添上油,也点上火。
就这样,蠕洞,它依旧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任凭日晒雪摧。
100米长,61.8米宽,38.2米高,灰墙红漆,洞内深不可测,无数人被吸引至此而下落不明。
不可知其从何而来,亦不解其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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