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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脸与变脸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3-07-27 17:03:38

1.

“抹脸,吹脸,扯脸,是变脸的三大技法。但万变不离其宗,人前的轻松,人后的苦功,但你知道,变脸,是怎么来的吗?”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很久以前,我在乏味的入职培训课上,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段父亲酒后爱吹的牛皮,没等回忆中的父亲抛出答案,就被培训老师点了名,叫上台。

“现在请你站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说一句话,说什么都行。注意!要记住自己说话的声音,然后再戴上‘笑脸’把刚刚那句话重说一遍,到时你就会发现面无表情地说和笑着说,声音完全不同,声音也是有表情的。声音是人的第二张脸。”这是我们身为卖场客服上的第一堂课。虽然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但公司的业绩表明,戴上‘笑脸’是对的。

当我完成练习,摘下“笑脸”时,耳边再次回响起了父亲的声音。“古人把颜料抹在脸上,是为了把猛兽吓跑,如今倒好,表演变脸,全是为了讨好。吓人一跳,博人一笑。”我本能地想要苦笑,却从讲台上的全身镜前,瞥见了笑不出来的自己。

不知何时起,笑失传了。如今人们不习惯主动展示微笑,除了工作需要。但就像很多失传的东西一样,一旦消失,就会出现各种仿冒品。于是世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笑脸屋,有连锁的,也有私人的。专门售卖人们所需的“笑脸”。戴上去,人人都是变脸大师,浅笑,大笑,憨笑,冷笑,随心所欲。随时随地都可以充当一个演技精湛的狠角色,笑得旁人心服口服。

所谓的笑脸,不过是一张面具状的笑容辅助器,戴上它,不同人会呈现出不同的笑脸,但并不会改变一个人原本的面容。唯一的缺点便是价格不菲,只有像我这样的客服人员才会花重金买一张“笑脸”成天戴着。

可就在前两天,我的笑脸坏了。准确来说,是笑脸不会笑了。作为客服没了笑脸,就像川剧变脸大师弄丢了脸谱一样令人尴尬,得尽快找回来才行。

毕竟我所就职的公司,是全国连锁的家居大卖场。每隔三个月就会组织员工培训,而每回培训都会反复提及——微笑服务,至关重要。在这样的公司上班,没有“笑脸”,就相当于弄丢了工作证,忘穿了工作服。可即使没有“笑脸”我也必须准时准点打卡上班。否则没了全勤,前三个礼拜的加班就全白熬了。

没办法,我只好以感冒为由,戴着口罩去上班。这种装扮在马路上,地铁里很常见,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把目光滑入手机屏幕。鼻孔偶尔猛地出气,口罩鼓出一个大包,大概就是看到了好笑的内容。

但即使摘下口罩,也从来没有人放声大笑或无声浅笑,对于成年人来说,那真的太费劲了。好在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收藏着无数种笑脸表情包,一个个滚圆的笑脸发送出去,再收到对方回复的笑脸,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妇孺皆知的社交礼仪。

科学家说,大概率是因为虚拟网络的出现,导致人们每天接收海量的信息,密集地接收有趣的内容导致人们对于快乐有了一种类似于脱敏的状态。换言之,是人们的笑点被拉得无限高。对于普通的喜悦失去了本能反应。

快乐的感受持续的时间往往很短,而悲伤,压抑,痛苦的心情却能久久不肯散去,因此,笑的消失是一种自然现象。我觉得科学家把事情讲复杂了,这其实很好理解——快乐的感觉,重复出现,习以为常就会变得不快乐。不快乐的感觉,重复成习惯,也不会变成快乐,所以不笑是常态。

如今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怎么会笑了。以前孩子一出生就会被问,会不会哭?会哭就是活下来了。现在家长都会先问,会不会笑!仿佛会笑才是活下去的意义。

医院有过统计,刚满月的孩子,会笑的比例并不低,但如果九岁以后还会笑,那就是天赋了。不过据我所知,不少孩子只是在某段时间内学会了假笑,这种笑容维持不了多久,一旦进入青春期,假笑的能力就会迅速衰退,以后想要笑起来就越来越难了。

其实也无所谓,除了服务业,大多数工作对笑容的要求并不高。如果你天生就想做警察,翻译,厨师之类的工作,那么笑对你几乎没什么影响。不过生活里,笑脸还是重要的,该笑的场合,必须戴上笑脸,不该笑的场合,必须摘下笑脸。而我就是犯了这个愚蠢的错误——前两天,我的女友小可约我晚上在江景公园吃饭,我却因为一个难缠的女顾客而迟迟下不了班。

等我赶到时,小可如同一位端庄的青衣,娴静地望着我,按捺了许久才开口,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看了看表,知道,四十九分钟。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好意思!她说,你混蛋!我说,对不起!她说,分手!我说,你听我解释!她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说,是那女人缠着我,我也没有办法!

注意,我全程都是笑着说的,甚至笑出了泪花。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还没摘下笑脸。收工的厨师忘了解开围裙,下班的交警忘了脱掉警服,都无伤大雅。但关键时刻忘了摘下笑脸,可是要命的大事。再善意的笑脸出现在了错误的场合也会铸成大错。这一刻,我居然还在笑。笑得像个狡黠的丑角。

小可气得脸色大变,瞬间就从“青衣”摇身一变,成了性格泼辣的“花旦”。她仰头抬手,一巴掌扇了过来,我身子后仰,她的手指抠上我的右腮帮,笑脸瞬间被摘下,砸到地上,即便如此,笑脸仍坚持大笑了两下,像是人类受到重击后的痉挛,又像是对我的嘲讽。随后它彻底失去了笑容。

“让你笑!”小可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了江景公园的步行道上。

回忆总在最投入的时候,被现实打断。此刻我已经回到了卖场门口,猫着身子从我那辆破旧的二手车里钻出来。为了壮胆,喘两口粗气,口罩随即鼓动两下,当我径直走向客户服务台时,表情儒雅的刘总拿着老生般气势,从我身边经过。我刻意低了低头。

他瞥我一眼,停下脚步问,为什么戴着口罩!

我说,感冒了。

刘总说,感冒了就在家休息。

我说,我还能坚持。

其实我也不过是为了全勤奖。

刘总说,病了,就别坚持了。这话叫我颇为感动,可他紧接着补上一句,你这样上班是要扣钱的。培训时教的东西都忘了?我们公司主打的就是微笑服务。我说,我会微笑服务的。此刻,刘总一把扯下我的口罩,眼神里冒出了一瞥武生特有的凶悍,你的笑脸呢!

好吧,我的笑脸没了,我可不是说脸上的,而是绩效排名表上的笑脸贴纸。哪个员工表现好,业绩排名表上就会多一个笑脸,三十个小笑脸,换一个大笑脸。每一个大笑脸,就能涨一级工资,升一个职位。我就是这样一步步升上来的,从网络客服,电话销售,再到卖场门口的客户服务台。

而此刻,就因为没戴笑脸,瞬间打回原形。原本只降一级,可电销主管一听我声音就说我不合格,声音里没有微笑,是会影响成交率的。只能对着电脑,不露脸,不出声地做网络客服,处理一些售后问题。

老实讲,网络客服对我来说是相对轻松的工作,不需要声音里的谄媚,顾客生气时也只需连发十来个笑脸的表情就好,他才不会知道我在屏幕的这一头横眉冷对的样子。虽说省了一份情绪上的压力,但工资低了,工时又延长不少。办公条件也差,几十个人,一身臭汗,挤在一个没窗的房间里,空调吹出来的风与电扇也无异,每次下班,汗都能浸湿衬衫,贴在肉上,到家一脱,像是从身上撕下来一层皮。

好消息是刘总告诉我,这个月内把笑脸找回来,还能回原本的岗位。我木着一张脸,表示感激。谁都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服务台确实缺人,每半年就得换一拨。要不然,像我这样长相一般的中年男人,哪可能进入服务台工作。而女员工呢,宁愿花钱买护肤品,做微整形,也不愿把钱花在升级自己的笑脸上。谁愿意每天顶着笑脸,随时迎接顾客的臭脸?

毕竟在不少年轻人眼里,不笑才酷。酷似乎成了年轻人的宗教,以前我也信这一套,可人到中年,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叛教之徒。虽然我也不喜欢笑,但也不信“不笑才是酷”这种说法。想笑就能笑,想不笑就能不笑,才是酷吧。

好吧,现在我的首要问题是找回我的笑脸,可找回笑脸哪有那么容易,手上坏掉的这个可是我花了八万多才买到的——工作专用笑脸。除此之外,市面上还有应酬专用,面试专用,婚姻专用。有一次性的,也有永久性的。一次性的便宜,但容易坏。永久性的,用时间长了,维护费也不容小觑。

2.

傍晚,我不情不愿地驱车来到位于开发区的笑脸屋。这地点是偏了点,但它和连锁笑脸屋不同,不但售卖,还肯维修。

一进门,我就瞧见一个宽脸老头,顶着一副老好人的笑脸,站在柜台里。身后是一张张笑脸的海报,精美却陈旧。柜台外是一排排货架,跟普通的便利店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货架上摆的不是食品,而是笑脸罢了。尽管这种店在城市里已不算少见,但还是叫我心生畏惧。

他当然可以用迎宾笑脸,来快速拉近与顾客之间的距离,但老好人更符合他的气质。特别是像他这样微微发福的老人,使用这个笑脸更具说服力,刚好给这间阴森恐怖的小店里平添了一份只有上个世代的人才有的人情味。

“小伙子,是买还是修啊?”宽脸老爷子嘴唇上的八字胡扬了起来,颇有花脸的神韵。

“你这儿都有些什么?”我可不想一上来就露出穷酸相。

“有女人笑,男人笑,老人笑,孩子笑,总之什么都有!”

“孩子笑怎么卖?”我想挑个便宜的先问一问,一会儿再鸡蛋里挑骨头,表示瞧不上,这样才不会让他觉得我是嫌贵而不买的。

“这个最贵,九十多万。“八字胡随着眉毛一起,扬得更高了。

“什么?”九十多万都能买辆豪车了!

“没办法,孩子笑最真,最自然,最有感染力。”老爷子这话倒点醒了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刘总的脸。怪不得他每天下班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得那么自然。既不像销售部的同事那么做作,又不像客服部的同事那么谄媚。原来戴的不是应酬笑,而是孩子笑。难怪同事们都传说他每次应酬都能滴酒不沾,还胜利归来。

见我不出声,他继续说道:“不过这种笑脸,不仅贵,还不能长时间戴,笑脸会发烫,散热不好,毕竟这种笑脸需要跟人脸贴得最紧。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最自然。”

这简直就是为刘总量身打造的嘛,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他平时上班不用看人脸色,一天到晚都不用戴,只有应酬时才戴那么一会儿。真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这东西要是到我手上,我也只有挨烫到脸红脖子粗的份儿。

我问着一排排笑脸的价格,忍不住感叹,这两年的笑脸真是卖得越来越贵了,难怪只有手头阔绰的人,才能笑得那么轻松自然。普通人哪里买得起这份快乐。即使买了,也不敢随意使用。这么看来年轻人的不笑与酷,并不是一种流行,更像是一种修行,一种反抗。

见我迟迟不接话,老爷子似乎看出了我的本意,于是笑得更慈祥了。

“你如果手头上有旧的笑脸,我可以帮你看看,修好了,一样用,实惠又环保。” 见我不太好意思他又接着说:“人嘛,总是念旧的,新的再好,也没有人味儿。”

我顺坡下驴:“我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行情,要说换,还真舍不得。”

“对,这不是钱的事儿,一个人,一张脸,哪里是钱能买得来的!”

我正要把我那张模糊的笑脸搁到柜台上去,他立马躬身抬手,没让我的脸落下就双手捧了过去。

“脸是好脸,就是用得多了,老化了一点。”老爷子双手捧着笑脸,像在看一个睡熟的娃娃。

“就摔了一下。”我轻描淡写道。

“脸嘛,磕磕碰碰,难免的。”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耐心与通达,就算不戴那张老好人笑脸也不会惹人生气。再往深里想,像老爷子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笑脸,如果人人都像他这般和善,即使没有笑脸,也让人舒心,该多好。

“这脸嘛,要经常打理。”

“怎么打理?”

“多照镜子,练习。我这辈子看过的脸多了,不少人以为买个贵点的脸,就可以不管不顾了,但其实脸用久了,会油,笑起来会失真,笑一旦不诚恳了,就变了味。明明是好话,笑起来说,成了坏话。明明是聪明,笑起来,成了奸诈。明明是老实人,笑起来又显得木讷。”

老爷子讲得我心服口服,不由自主地想拱手作揖,双手抱拳,手肘一抬,才想起我的“笑脸”还在他的手上,我干顶着一副死灰般的表情,叫这动作一半像投降,一半像祭拜。

此时店里突然响起玻璃杯打碎的声音,我循声朝屋里头望。一个老太太低头含胸地走出来,抬起头,看见我又像是没看见我,面容惨淡,一咳嗽,脸上就闪现出一丝凶狠的表情。

老爷子满脸幸福地迎上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搓了搓:“睡醒了?”老太太没什么反应,木着脸,看着店外头的空地,远处是一大片被落日烧红的残云,粉粉的,稳稳地悬停在半空。

老爷子随即笑着对我讲:“她,我老伴儿,病了,蛮久了。一直咳,戴起笑脸也没样子,人老了,皮松了,一咳嗽,就脱落。您别见怪,东西放我这儿,过两天来取。”

临走前,我看了老太太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打了一个简短的照面,就匆匆告别了。笑脸的事,办妥了,工作就算是保住了。我戴上口罩,准备打个电话给小可,解释那晚的误会,按理说,我早该去道歉的,可她约法三章过,气头上谁也不许解释,不许道歉,不许立马和好,那样显得不诚恳,凡事冷静下来再说。

这时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说舅舅从老家寄来了腊肉,叫我今晚带些回去,也给小可准备了一份。我扯下口罩,吐了口气,又戴上。算了,还是等笑脸修好了再见小可吧!现在苦着一张脸,哪里适合道歉。上回,不该笑,笑了,这回该笑,又笑不出来了。

3.

门一推开,就看见母亲正耷拉着脸,站在客厅的全身镜前给自己染着头发。一见到我,立马钻进卫生间,再出来时已经戴上了退休前买的最后一张笑脸,染发剂还没干,就盘了上去,丝丝缕缕间还是露出了些许灰白。

“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吃点什么,我去做。”

母亲这几句话根本不是交流,只是一种抒发,无论我何时回来或多久没回来,开场白,都是这几句。

我点点头,走进卧室,屋里正闹着壮势提神的高腔和百转千回的鼾声,不用看,就知道,父亲又就着电视里播放的川剧打起了瞌睡。

对我来说,那种奇异的调子和鼓点,让家里蒙上了一层比办公室还阴郁的气氛。我悄悄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关掉电视,声音一停,父亲立马惊醒,双眼腾起一股杀气,干嘛关了!我说,看你睡着了。父亲坐起身,谁说我睡了,我听得好好的。

母亲听到动静,赶来解围,关就关了,叽叽喳喳了一辈子,还不消停。

父亲一听这话,脸一沉,说,你们懂什么!

母亲拍拍我的背,叫我别怄气,随他去。我重新打开电视,屏幕上的右下角写着,曲目:思凡。腔调重启,他才收了脾气,脸色也由阴转晴。

其实父亲年轻时也是地方台的常驻嘉宾,上台变脸曾是他的主业。但当川剧日渐式微,收视率连年下滑,他和他的变脸最终沦为了火锅店里的助兴节目。他通过上台表演的威风娶到了母亲,又通过在火锅店里逗人一乐将我养大。年轻时的豪迈和老去后的辛酸,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嚼得明白。

手臂一抬,手肘一弯,扭脸之间,白脸变黑,黑脸变红,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神通。可如今光是手机滤镜就能让人七十二变,谁还乐意看一个老帮菜去炒冷饭呢!

前些年,火锅店引入了近景魔术和脱口秀,父亲便彻底退了休,再没碰过那些威风凛凛的脸谱。退休后的他,成天拉着个脸,顿顿大酒,脸上再也变不出从前的神气。在酒后,话当年,倒成了他日复一日的落幕演出。

“变脸,就是要趁人不注意,瞬间把脸拉下来!只有吓人一跳,才能博人一笑!”

年轻时,我一见到他酒气冲天,醉态毕露的脸就来气“不能喝就别喝。”父亲全然不理我,继续手肘一抬,一抖,好似身上还挂着当年的华丽戏袍。

“瞧,就这么一下,脸就拉下来了,拉下来咯。”我知道父亲还得意于他当年变脸的技法,拉下外层的脸皮子,露出内里的脸皮子。人物变幻就在眨眼之间。只可惜小家庭不是大戏台,并不需要那么多面具,来助兴或示威。但很久以后,母亲跟我说了另一番话,叫我心疼起了父亲。

“其实,脸拉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脸谱,二是脸面。”

我说:“都退休了,还想这些干嘛?”

母亲说:“你爸他,不是退了,而是老了。”

此刻母亲突然伸手,试图摘下我的口罩,像是一场微小的恶作剧。

我警觉地退后两步,重新戴好。

“怎么?病了?”母亲皱起眉。

“没事。”我耸耸肩。

“那吃了饭再走。”又是这一句。

“别忙了,我不饿。”

“不饿也随便吃一点。”

哪里能随便,我了解母亲的快手,半小时之内,肯定又变出一大桌子菜。

“怎么进了屋,还一直戴着口罩。”父亲一发话,我就知道他准是又误会了,他退休后常年待在家不出门,阳台上种满了葱蒜,蔬菜。说是绿色健康,可又舍不得买肥料,全靠自己的屎尿发酵,真正做到了自产自销。前两年我和母亲瞒着他偷偷丢过一次,气得他好几周不吃蔬菜。这回,他一定认为,我是嫌家里臭才不摘口罩的。

“我一会儿就走,摘摘戴戴,麻烦。”

父亲的眼神像筛子,声音像手臂,小时候每咳一下,就打得我浑身发抖,抖落一身的谎言,只留下赤裸裸的实话。不行,我得尽快离开,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笑脸坏了,说了,也是害他们白担心。

对他们来说,笑脸坏了,就意味着我要丢工作。丢工作,就意味着结不了婚,结不了婚就意味着生不了孩子,生不了孩子就意味着不幸福,总之一点小苗头,他们就能立马总结出我悲剧的一生。这种大惊小怪与过度担忧我虽然无力招架,但也能够理解,毕竟对于老人而言,子女成了他们的唯一信息来源,情感依靠。当一个人老到人生只剩下一个支点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要命的危险。

母亲转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端来一杯热水,说:“多喝热水,我一看,你就是感冒了,感冒了就得多喝热水。”我的鼻子隔着口罩,都呼吸到一股滚烫的白雾。这哪是热水,分明是开水嘛。我早该习惯的,他们说的热水从来就是开水。以前他们还这样笑话过外婆——你外婆呀,哪里是喜欢喝热水,根本就是喜欢烫嗓子眼儿嘛。

现如今,他们也老成了跟外婆一样的人。父亲还常说,水热点好,消毒杀菌,健康!在父亲的眼里,所有他爱干的事儿都跟健康沾边儿,例如,吃面时多放醋,是杀菌。喝高度白酒,是消毒。大夏天不开空调一个劲儿出汗,是排湿气。生小病不吃药,说,是药三分毒。生大病不去医院,干吃药,说医院细菌多。就连不换枕套,都有理由,说什么人不能活在无菌的环境,这样抵抗力会越来越弱,让菌群平衡,才是养生。总之他做的一切都是最健康的事儿,你反对,就是撕他的脸。

正当我犹豫该怎么放下这杯“健康”的开水时,母亲突然问起小可,杀得我措手不及,我只好用“工作加班”搪塞过去,母亲一脸狐疑,想再问,被父亲瞪了一眼,手在围裙上正反擦了擦,嚅了嚅嘴。父亲双手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走到堆满花盆的阳台上。这时母亲把我拉到一边瞪着我的口罩,问:“笑脸是不是出问题了。”

“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不像你爸,成天待在家,妈认识人,兴许能帮上忙。”

“你不用管了。”一说完我就发现阳台的移门合得死死的,父亲心爱的绿色蔬菜全都被隔绝在了阳台里。而他背着手,朝我走来:“怎么!我们的话不管用了?”

不是不管用了,是不敢用了。

不敢,是因为不舍得。

前些年,母亲卖了自己当年工作时用的老脸,给我买了辆二手车,后来父亲的笑脸和珍藏多年的脸谱戏袍也卖了,凑了我现在住的房子的首付,这两次卖脸,让她认识了不少倒卖笑脸的人。

我毕业后的这些年里,她为了我,卖了不少这辈子换工作时攒下的笑脸。我真怕她失去这最后一张。小时候,父母一下班就总横着一张脸,洗衣做饭,催我做功课。笑脸全都给了工作,和工作上的领导。我以为他们退休后就永远不会再戴上笑脸了,没想到,自打退休,母亲笑得更勤了,还把大多数的笑脸留给我了。一开始有点不适应,渐渐地我才发现,比起自己笑,我更想看到父母的笑脸,只可惜父亲的笑脸早已卖光了。

“行了,拿上腊肉回去吧,省得又跟你爸吵,记得,给小可拿一半儿去。诶,对了,小可的电话尾号是不是1081?”我点点头,拎着油腻腻的腊肉往电梯里走,刚按好楼层,就见父亲冲了过来。

他站在电梯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想挤出笑容,还是在生我的气。

4.

第二天我就去了笑脸屋,等了半小时都还没开门,只好先赶回公司上班。第三天又去,还是关着门。连续七天,笑脸屋都没开门。以前戴着笑脸的时候不觉得,就算顾客再刁难,领导再批评,我也能厚着脸皮,硬挺过去,完全是一副不知羞耻的样子。现在,没了笑脸,每次在卖场门口遇到刘总时,都只能低下头,绕道走。

我看了不少以维修的名义,骗走笑脸,倒买倒卖的新闻。越看这样的新闻就越着急,越急就越忍不住去搜索类似的新闻。我一咬牙,索性请了一整天的假,去老爷子的门口死等,可这天他倒是一大早就开了门。

一跨进店门,就看见没戴笑脸的老爷子表情凶恶地坐在柜台里。

我气急败坏地问:“这都几天了,一直不开门,怎么做生意的。”

他没接话,低下头,扫了我一眼,眼里全是恼人的血丝。这一眼,把我对他的好感一下子扫得荡然无存。这时我才意识到笑脸是多么重要,一个人没了笑脸,就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

“笑脸呢!”一瞬间我不知道我是在向他索要我的笑脸,还是他的(老好人)笑脸。

他嘴角一动,八字胡只扬起一边:“货架上,自己拿。”说完便面无表情地对着半空中愣着神。看到他这种服务态度,我胸口立马拱起了火。正当我想破口大骂时,突然扫见了货架上那款最贵的孩子笑,无巧不巧就摆在我的笑脸右边。

我起了歪念,缓缓把身子挪过去,挡住了半个货架,把手朝自己的笑脸伸过去,然后将自己的脸捏在手上,向右平移,挡住了孩子笑,最后一并放进了包里。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他仍黑着一张脸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我象征性地放下两百块维修费转身就跑。

这是我头一回,拥有两张笑脸,心里隐隐地不安,为了掩盖自己的羞耻感,我把自己原本的那张工作笑脸藏进了后备厢,有了最贵的孩子笑,谁还会戴那种皮笑容不笑的工作脸。

此时母亲打来电话,叫我中午回去吃饭。我正有此意,毕竟有了最贵的孩子笑,正是陪他们其乐融融的好时候。随后又收到母亲的一条简讯——“小可在咱家,我帮你讲和了,早点回来,路上当心。”

我戴上孩子笑,嘲笑般地看了一眼躺在后备厢里的工作笑,用力地甩下车盖,头一回趾高气昂地钻进我的二手车,一发动,仿佛听出了跑车的轰鸣。错过了上班高峰,路上没什么人,我一路顶着油门,开到家。一进门,就看见小可正在厨房跟母亲一边洗菜,一边聊得正欢。

见我回来了,母亲指着自己黑得油亮的头发,说:“怎么样,小可帮我染的。”我点点头,放松地笑起来。小可看见我,做了个鬼脸,随即绽放出最标准的笑容。不知道是我脸上的孩子笑确实更具感染力,还是母亲开导有功,小可冲我笑起来的样子,仿佛之前约会迟到的事从未发生过。而母亲看到我的笑脸,自己也笑得更爽利了——原来让母亲开心的方法,就是让她看到我的笑脸。

我在客厅踱了两步,总觉得家里少了点动静,身子一歪,脑袋探进卧室,父亲瞧见了我,点了点头,嘴角吃力地拉起一道弧线,我一瞥黑漆漆的电视屏幕,问:“怎么,今天没戏听吗?”一听这话,父亲嘴角的弧线瞬间泄了劲。母亲的声音从厨房招呼过来:“小可来了嘛,家里热热闹闹的,他哪还有心思听戏!”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痒,打了个喷嚏,再睁开眼,才看清阳台里的葱蒜蔬菜全都不见了,整个房间里全是空气清新剂的香味。

晚餐时,母亲说,我听一个倒卖笑脸的人说,最近笑脸屋的生意不好做了,关了一家又一家。父亲说,没办法,这两年,笑脸的价格越来越贵,舍得花钱买的人越来越少了。母亲说,要买笑脸的话就要赶快了,开发区的那家店就不开了。听人说,是老板的老伴儿去世了,丧礼上,老板还一个劲儿傻笑,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后来才意识到是笑脸没摘。父亲说,人这一辈子,什么场合该笑,什么场合不该笑,太重要了。

此时,小可在桌下偷踩我一脚,借机惩罚我上回的失误,但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母亲说,我听人讲,在火化之前,老板摘下了自己笑脸,给老伴儿戴上了。一戴上,跟化了妆似的,虽然闭着眼,但人立马就活泛了。临了,老板还对老伴儿说,还有最后一个笑脸要修,修好了,店就不开了,以后再也不需要戴着笑脸了。

这一刻,我的脸开始发烫。火烧似的。

果然,孩子笑,不能戴得太久。.

不,不只是孩子笑,任何笑都不能戴太久,就像再厉害的变脸师傅也该有走下舞台,踏进生活的时刻。笑脸面具与真实皮肤的接缝处,热得发痒,我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腮帮子。不料力气使大了,孩子笑突然,滑脱,滚到了桌上。母亲和小可,一脸诧异地看向我,而父亲的嘴角却拉起一到弧线,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怎么,这是要在我们面前,表演变脸吗!”话音刚落,母亲和小可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无比羞耻地闷下头,却撞见桌上的孩子笑,正一脸真诚地望着我,仿佛在对我说:“如果在所爱之人的面前,也戴着面具,只能沦为彻头彻尾的丑角。千人一面还是一人千面,是一种选择。”

[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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