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群内愉快地守望着待拯救的高中生,但高中生在哪儿?
实习编辑丨彭楚微
加入“拯救高三群”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图景:一群热心的大人抢过高中生们的手机,以超级英雄特有的浑厚声线说:“你在游戏里的段位由我们来拯救,而你,去学习!”
半个多月前,我加入了这个群,在和群友们每日的聊天、激战中,我头脑里的图景变得越发栩栩如生——虚拟的空间里,许多热情朴素的人亲切地问我:“你想不想上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听到他们的话,善意的暖流在我心底涌动。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现状和预想间的细微差别,但很快,一个人又把我拉回了那片只有好意和热情的氛围之中。他叫青河,是拯救高三群的创建者。
丨 美好的开端今年1月3日,青河在“高三了想把游戏升到最高段位怎么办?”的知乎问题下给自己的千赞回答加上了一句话:“本帖长期有效,帮助高三学生们!”
在这个问题里,一名自称在读高中三年级的用户写下了自己的烦恼。他说,平时学习很紧张,但他仍想靠自己的努力打上最高段位——但对于一个高三学生来说,这并不太容易。
这勾起了青河的回忆。青河有个堂弟,喜欢玩游戏,高考成绩却一塌糊涂,连续两年没能考上大学。
第二年高考成绩发布后,堂弟消失在亲戚们的视野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成绩如何,去了哪里。一年以后,青河才再次见到堂弟。堂弟告诉他,自己考完觉得没脸回家,就去了贵州的一家工厂,在流水线上干了一年。最近觉得工厂实在压抑和辛苦,所以回来了,打算复读一年。
对于堂弟的遭遇,青河感到很惋惜。去年11月23日,他在知乎看到那个问题后,第一时间写下了自己的回答。
在回答中,青河回忆着堂弟的经历,小心地写道:“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就要去富土康流水线上搬砖4年,就更没有时间玩游戏了。”然后,他加入了自己的想法:“虽然现在人均大学生,但是,你也要先成为人均才行。”
青河曾经懊悔自己没有考上好大学,只上了一所二本。关于高考,青河记忆犹新:前一天在网吧呆到深夜,第二天浑浑噩噩地走进了考场。
“这似乎是很多人的现状。”青河把自己和堂弟的遭遇看作大部分人都会遭受的挫折:有的人脑子灵活,目标明确,能把玩游戏化为助力;有的人心智不坚,目标含混,玩游戏就是一个陷阱,踏进去,时间就没了。
去年7月,青河的堂弟再次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一所大学,但不是人人都有进厂一年再回来复读的机会,所以青河打算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协助高中生们——帮他们打游戏。青河在回答中段留出了醒目的空白,空白后是给那位自称高中生的提问者的最终建议:“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帮你上就完事了。”
为了做这件事,他建了一个“拯救高三群”。几周之内,青河的回答收获了十余万浏览量,数百个评论,以及数十封私信。这些消息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请青河帮忙代打到高级称号,另外一类是想要和青河一起为高中生上分。
青河告诉我,他帮高中生的方式一般是用对方发来的二维码登录游戏,然后以高胜率的战绩提高账号排名,最终使账号获得高级称号。至于怎么甄别找他上分的是不是高中生,青河说,他会通过说话的语气来判断:和高中生交流,他能体会到一种青涩感。
当然,他也帮说话没那么青涩的人上分,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来捧场的朋友。他把这些人和想要一同给高中生上分的人都拉进了群里。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进群。为了判断谁更有资格进来,青河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他给加群的人设定了一些硬门槛,比如不能是打广告的骗子,也不能是收费的代练,更不能是只想着蹭免费代练、对人爱搭不理的成年人。
青河和每个希望加群的人翻来覆去地聊天,仔细考量对方是否值得被拉入群聊。他想要自己的群足够纯粹。“纯粹”的意思是,大家都得怀有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帮助高中生上分,围绕这个愿望,人们聊一些能提升游戏技术的话题,相互邀请组队游戏,在实战中磨练技术。
到目前为止,群里一共有58个人,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年龄分布在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以大学生为主,也有研究生和博士生,还有一些像青河一样已经成家立业的社会人。青河每天下班后,和他们一块花上4个小时上分。遇到周末,青河会去河边钓上一天鱼,钓鱼时,他也在群里聊一些游戏技术的话题。
就这样,陆陆续续,青河帮40多个人获得了高级称号。对青河来说,单纯地玩游戏并没有那么有趣,为了提升胜率,他得不停地玩同一个英雄,这种体验算不上好。青河觉得上分体验最好的是达到最高等级称号后,把账号交还他人的那一刻——完成目标的成就感、帮助别人后获得的感谢和鼓励到年轻人的满足感混合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平时,青河偶尔会感觉到中年生活特有的疲倦。日复一日上班、养育孩子,周末到河边钓鱼,激情和活力似乎在这种日子里慢慢远去了,这个群和群里的人们让他重新体验到了一丝自由和浪漫的气息。
他对我说起这种感觉最高潮到来的那一刻:他帮一个研究生获得了最高称号,对方问起他的真名,然后告诉他,要把他的名字写进论文末尾的致谢中。
青河的语气很平淡,但还是流露出遮掩不住的雀跃。怀着“拯救高中生”的良好愿望,在建群以来的这段日子里,他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善意,也收获了许多的感谢和鼓励。
丨 有些不对劲和青河的对话很轻松。他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也同样善于把感受传达给别人。我能体会到他对年轻人的友善,这种善意来自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我们聊得很愉快,但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在我努力抓住这种不对劲的时候,青河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先不聊了,群里的水草和玛奇玛找我。”青河冲我说,然后又补上一句,“玛奇玛是高中生。”
玛奇玛找青河是为了一起帮别人上分。身为群里年纪最小的成员,玛奇玛的发言总是很简短,通常是一个单字成一句,别人夸他时,他会写下“6”,别人邀请他时,他会说“打”。
他觉得这样能显出高手范儿。群里的人都叫他“国服大佬”——意为全国范围内最擅长某一英雄的玩家。
玛奇玛这个名字来自于漫画《电锯人》中的同名角色。这名角色的能力是“支配主观上认为比自己低等的实体”。听起来非常中二,但对玛奇玛来说,加入这个群,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支配比自己弱的人。在他的想法里,这种“弱”同时体现在游戏能力和学习能力上。玛奇玛把“支配”看成是一种帮助。
去年12月的一天,玛奇玛在知乎首页上看到那个问题。他顺着青河的回答来到了这个群,却发现群里许多人游戏水平比他“弱”。于是他对青河提出,要一起组队游戏。
在玛奇玛眼里,无法平衡学习与游戏,同样是一种“弱”。这种“弱”和游戏水平低比起来,显得更让人同情。怀着这种同情,他决定在这个群里帮助那些高三的人。至于玛奇玛自己,他决定读完高中就去服兵役,当一名合格的军人保家卫国——他很喜欢“保卫”这个词,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把世界分成两半,一边是有能力施加保护的“强者”,另外一边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当群里有人邀请一起游玩时,玛奇玛总是及时响应对方,除了上课的时候。玛奇玛告诉群友,自己上课不能来的原因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尊重老师”。
“但不是所有老师都值得尊重。”玛奇玛告诉我。他尤为厌恶打压差生的老师,有一次,他在群里发班级群的截图,内容是一个男人在骂一个学习成绩不好的女孩。过了一会,他又发出了更多图片,所有图片的主题都是老师模样的人在群聊中辱骂成绩不好的学生。有些图片是他自己班群的,有些来自他的朋友。
“我没有受过这种辱骂。”玛奇玛解释说,“但是我讨厌这样欺负弱者的人。”
怀着这样的愿望,玛奇玛在群里每天和青河组队,和青河不一样的是,玛奇玛自认为对高中生的帮助是间接的,他并不直接登录高中生们的账号,而是通过一起组队来帮青河提高胜率,让青河更快地上分。
比起青河,玛奇玛不是很在乎能不能收获高中生的感谢,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游戏里,他是强者,所以要帮助弱者。通过这样的角色扮演,玛奇玛构造了一个理想中的自我。而在他关于“自我”的想象里,作为“弱者”的“高中生”必然要存在于这个群中。
玛奇玛从不主动去询问被帮助者的账号是否属于高中生。他坚信无论是在群内还是群外,是不说话的群成员还是青河的微信好友,总有帮不完的高中生在那儿。他们排队等着青河登上他们的账号,向玛奇玛发出组队邀请。
对于玛奇玛而言,加入这个群同时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他在群内帮助游戏天赋不行、学习能力不行的“弱者”;另一方面,帮助“弱小”也满足了他做英雄的梦。无论出于哪种原因,玛奇玛都不太在意被帮助的高中生的想法。
但有一个人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个人是水草。
“所以这个群拯救高中生的意义在哪里?”和玛奇玛聊天的时候,我收到了来自水草的消息,像是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水草为人低调,在群里不常发言。他喜欢看别人说话,自己思考。水草经常逛游戏论坛,所以当青河的回答成为热点、被推上他的知乎首页时,他很快就联系到了青河,请对方在活动中带上他。从那时候起,他经常在群里和青河、玛奇玛一块玩游戏,他们是群里核心圈子的成员。
想要帮助高中生时,水草会在群里喊:“哪位同学需要上分?需要的加我。”然后等着别人加他为微信好友。当没有人来加他时,他会和青河、玛奇玛一起组队游玩,他有时会觉得,青河肯定联系了不少高中生,青河用的账号应该是高中生的账号。
在这个过程中,水草的想法和玛奇玛很像:“只要能赢游戏,就算帮到忙了。”
丨 高中生在哪里水草加入这个群的契机和他自己的回忆有关。上高三时,出于胜负欲,他在游戏中投入了大量时间“提升技术”。在他心里,高中男生最看重的是自己能不能达到某个段位,这个段位是不是比同龄人更高。他也知道,这个段位出了社会就不值一提了。高中毕业后,水草读了一所大专。大专实习时,他发现自己想干的工作学历不够,学历够的工作他看不上,于是又“插本”了一年。
水草是建群之初就加入的元老级别成员,他打字很慢,像是在细细反思说出的每一个字。这种善于反思的特质,让他能更快、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自洽之处——“我们真的能拯救学生吗?”思考了很久,水草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不确定。
水草认真地和群友分析着,他觉得有些学生可能会觉得拿到称号就够了,还有些学生心理上可能会认为“这不是我打的,我还是不满足”,但因为本身技术水准不够,上了段位以后他们可能会“不敢打,怕掉分”,或者说“玩了一下发现打不过,没意思”,因此玩得更少了。
水草觉得自己就属于后者,“怕掉分”的那种人,如果当初有一个人在高中时联系他,帮他上分,也许他现在的生活会大不一样。出于这样的想法,水草加入了群。在群内替人上段位,对他的意义在于拯救过去的自己。水草相信,在这样不断拯救的过程中,有一天他会与过去那个荒废时光的自己和解,“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水草比群内许多人更早更快地意识到,“通过玩游戏来帮助高三的同学”也许永远只是一个没法实现的良好愿望,因为他并没有在群里亲眼见过被帮助的高三学生。但他还是投入了很多时间到群里,因为他相信,如果群内有和当初的他一样的高中生在的话,他做的这些,是能帮上忙的,而在帮助高中生的过程中,他也能够逐渐忘却过去那个不甘心的自己。
在水草与我聊起和解与救赎时,我和玛奇玛的对话也到了重点。玛奇玛对我说,他目前的学习任务并不繁重,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帮人玩游戏。我听了觉得奇怪,问他:“你不是在念高三吗?”过了好一会,玛奇玛发了个挠头的表情,说:“我才高二啊。”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一直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青河和水草帮群友上分,水草相信群内有高中生,玛奇玛也确实是高中生,但他在读高二。群里其他的人,大多是大学生,或者读研读博,所以,群内其实没几个真正来自高三、等着上分的高中生。
丨 还在等待,但也许无需等待时间将近午夜,群里仍然很热闹。这几天正是旧赛季和新赛季的间歇期,人们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青河讲婚后和婚前的区别,讲自己的小孩,讲钓鱼,劝玛奇玛多读书;玛奇玛讲四川的女孩如何好看;水草发出了自拍,然后和点赞他照片的人交谈。
这是群里的一个小小缩影。人们以一种自得其乐的态度聚集一处,分享生活和游戏的快乐——也许正如青河所说的那样,“这个群到最后终归会变成一个以分享日常和技术交流为主题的群”。
我在群里待了半个月,认识的唯一和“高中生”这个身份沾边的是玛奇玛这样的青少年——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明确的认识和规划,只是想要把精力消磨在一处可以闲聊和找人玩游戏的地方。
最后,无论是水草还是玛奇玛,都在群里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获得了一些意义,并且度过了无数段快乐的游戏时光。青河自始至终没有拉几个高中生进群,但他给很多群友上了分,收获了很多感谢。这些感谢让他在带娃和钓鱼之外获得了许多满足。
2022年的最后一天,青河告诉我,其实有一些真正的高中生来找过他,但为了保护他们,他没让他们进群。 “有个小姑娘,说话还挺好听的,我就对她说要好好学习,”青河说,“我们只是聊天,东聊西聊的,聊聊梦想,聊聊未来。”
“要帮助高中生,也不一定需要在游戏里上分。”最后,青河对我这么说。
青河的话让我回想起了入群之前,我幻想中的图景。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那副图景很生动。我想象的一切都在照常运转,也许缺了一些元素,但好像又没什么关系,起码,大家还是快乐地生活着——这就是拯救高三群,群里的人们还在等待更多需要帮助的“高中生”加入,他们会一直等待下去。
(文中青河、玛奇玛、水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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