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第一个月,茶泉灵开始密集接触死亡:
最冷的遗体一秒粘住手套,最热的遗体烫得使人发懵,最惨的乞丐只剩一副腐烂的白骨,最柔软的是小婴儿,被亲生父亲摔死时只有六个月大……
【资料图】
茶泉灵要做的,是给他们清洗、化妆,必要时还要缝合伤口。
她的职业是入殓师。
每天站在生死的渡口上迎来送往,这五年,她已经亲手送走了两三万位逝者。但因为这个职业,她不被欢迎到最好的朋友家做客,还有最爱的奶奶离世时,她也没来及赶回去送行。
死亡不可能没有遗憾,“圆满”和“体面”都只是说给在世亲属的安慰话。但为逝者找回生而为人的尊严,这或许就是“入殓师”职业的意义。
死亡有什么感觉我的专业是“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从学校出去实习的第一个月,先去了遗体接运部门。
那一整个月说来也巧,泡水的、车祸的、跳楼的、刑事案件的,还有那种浑身是蛆只剩下白骨的……该见的、不该见的,我全都见了。
死亡的温度
在遗体接运部门的第一天,我被派去了一家老医院。它的太平间在地下车库里,光线很不好,只有门口一盏灯,一闪一闪的。门里面一片漆黑,能看到角落里跳跃着火光,还传来微弱的哭声,是家属在里面烧纸钱。
我也是第一次接触遗体,看到这样的环境还挺害怕的,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带我的师父进去了,我也戴上手套跟在了后面。
那天接运的逝者可能已经在太平间放了一个多星期,子女都在外地,没能及时赶回来,所以遗体冻得也很严重,从冰柜里一拉出来,马上就结了一层白色的霜。
我刚把手碰上去,手套一下子粘在上面了,遗体也就抬起来10公分左右,就从我手里面滑下去了,我那个时候整个人心里已经崩溃了,低头一看,两只手套还死死粘在上面。
“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是不是真的像人家说的那样,有鬼魂在这,舍不得走?”我老家是云南的,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下雪,所以完全不知道:原来手很热的时候去碰冰的东西,是会被黏在上面的。
师父在一旁倒是很淡定,毕竟他也做了很长时间。他转头跟家属说:遗体冻得有点久,可能搬运的途中会有水,用个尸袋可以吧。家属没有异议。然后又让我重新戴一个手套,这次在外面套了一层白色的礼仪手套,这事情就解决了。
接完第一具遗体后,回去的路上,我们接到电话,去接另外一位刚刚去世的逝者。
他在医院走的,直接从病房推进了太平间,而且也稍微有一些胖,可能因此散热也不是很快,我把手搭上去,伸进腋下这个位置的时候,竟然是热得有点烫手的那种感觉。
那时候明明是冬天,挺冷的,而且我刚刚抬的第一具尸体手套都冻在上面了。我就问师父,这个人会不会还没死。师父说:“怎么可能呢,这是医院,肯定是人去世了才会到太平间来,然后让我们接的。”
我才知道,原来人去世了,到整个遗体冰凉,还是有这么一个过程的。
柔软的婴儿
从17年到现在,工作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我自己亲手送走的也有几万人了。这其中年纪最小的,也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刚出生6个月的小婴儿。
他的爸爸妈妈本来生不了孩子,去做了试管,因此总有人说小孩长得和他爸爸一点也不像。他们家那又是个小地方,流言蜚语的压力也大,有一天晚上,他爸就觉得这小孩好像确实不像自己,于是拿起家里的刀把丈母娘和妻子都捅进了医院。
没人想到他还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小孩身上看不到一点伤,但法医解剖之后说,孩子是被摔死的。
因为发生这个事情的县城很小,大家都知道他们家出事了,还有人说孩子的姑父之前是道上混的,这就是报应之类的话。
那天也是这个姑父过来办理的手续,我看到他整个人身上好多纹身,看上去就很社会,给人的感觉还挺不舒服的。
没想到去给小朋友穿衣服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说:“师傅,你稍微等一下。”我以为他是想干嘛,没想到他从包里拿了一套衣服,说:“这衣服是给孩子新买的,您帮他换一下。”我就说,好。
后来在穿衣服的过程当中,他也是跟我一起的。小朋友很小,6个月,就这么一点点大,他那个手还是蜷着的,我发现我的手指都塞不到他的手里面去。我就这样把他抱着,然后兜着他的腿和屁股,整个身体特别软。
我就一边穿衣服一边跟他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这样的爸爸妈妈了,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平安地长大……这时候我看到他姑父在旁边流眼泪,倒是没哭出声,但是他在哭。
后来他姑父还从身上拿了一根红绳出来,让我帮忙绑到小朋友的手上。给小朋友穿戴干净整齐后,一点没有化妆,就只是那么闭着眼睛,也还是很可爱。
最后我们把孩子送走的时候,他姑父一下子绷不住了,站在火化的炉子前,特别大声地说:“一定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然后抹了把眼泪,也没有再说其他的。
完全没有想到,最开始看上去这么凶的一个人,内心其实还挺善良的。
最后一笔消费现在全国都在推行殡葬改革,我们做遗体接运、还有火化,其实都是免费的。不过把遗体接运到殡仪馆后,看家属的需要,可能会产生不同的费用。
我们工作人员能提供的服务有洗澡、穿衣服、化妆、消毒,包括给男性刮胡子、给女性修眉毛,甚至连指甲也会修剪。一般来讲,这么一套下来总计是870块钱。
之前我们这一行不是总曝出“天价殡葬费”的新闻吗,很多价格是被民间一些以盈利为目的的个体丧葬一条龙拉高的。实际上在殡仪馆里,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经过物价局审批后才能放出来。
50元和5000元的骨灰盒
我们殡仪馆里的骨灰盒,最便宜的只要50元,可能会有一点裂痕或瑕疵;想要成色好一点的,5000块钱的也有,根据自己家里的条件来选就可以。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一对夫妻。两个人相依为命,一个领低保,一个是残疾人,后来妻子去世了,走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那天把遗体送到殡仪馆后,她丈夫就拄着拐杖一路跟在我们后面,不停问:你们这车开到哪里去了?你们要把她送到哪去?那样子看着很着急,我们和他解释了一遍流程,先带他去选寿衣了。
寿衣的价格也分很多档,便宜的200多,最贵的900多。一起陪他们过来的亲戚都建议选那件最便宜的,他都没听,最后看上了一款挺好看的衣服,要780元,对他们家来说应该是很贵了。但这个丈夫就说:“她嫁给我这么多年没有享过福,我想就想最后的时候能给她弄好一些。”
到了最后一天去选骨灰盒的时候,他也选了一个1300多块钱的盒子,圆形的,玉石材质,他说这也是他爱人生前很喜欢的东西。
后来就有一家和他们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逝者是一个老人,有一儿一女。一开始儿子给父亲选了个1000多块钱的盒子,选完之后儿媳妇和女儿就过来吵了起来,最后给老人换了个50块钱的盒子。
尽管家属解释,老爷子生前曾嘱咐,希望一切从简,但当时我们工作人员看他们一家子吵架还是很震惊。
他们家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很多,一看就是大家庭的,而且登记的花圈数量也不少,没想到最后就给老爷子选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
消失的爱人
在殡仪馆上班,总会有一些逝者家属给我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今年5月份我们就遇到一个,他的妻子是车祸去世的:凌晨两点下班,骑电动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酒驾的车撞了,当场过世,头也裂开了,现场非常的惨。
第二天来确认遗体的时候,她丈夫就问我们,能不能跟着一起清洗。我说里面有紫外线消毒,他说没事,“我妻子从来没有跟我离得那么远过”。我们就给了他一套防护服,让他一起进来了。
整个擦洗的过程可以说是非常细致:他亲手给妻子搓背、洗头,边洗还边说“天天在家不也是这样吗,搓背够不着了你都喊我”“你就一个人这么走了可怎么办”……我们剪完逝者的指甲后,他还捧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好久。
那天我们都以为,这是遇见了一位用情至深的好男人。
遗体处理好后,因为涉及刑事案件,要等公安局宣判,但一个月过去了都没见人回来。我们打电话给公安局,公安局说这事情早处理完了,肇事者也没钱,最多赔几万块钱,进去坐牢了。
那个深情的丈夫呢?我们也联系不上了。倒是殡仪馆里有个保洁阿姨和逝者同村,听她说,这男人拿了赔偿后,一点也不伤心了,天天在外面打牌。而他妻子的遗体就在殡仪馆停着,火化什么的也不管了。
留下的人我从17年毕业来殡仪馆工作,经历了各种各样令人难过的时刻,有一个伤感的发现是:任何人在遇到双亲或伴侣去世这样的事情时,都会很痛苦、很崩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心里的伤痛还是会被慢慢治愈的。
唯独那些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几乎都没有办法从这场悲剧的阴影里走出来。回家看到自己孩子的东西,或是看到了别人家的小孩,都会想起这段伤心事。
我们真的遇到过这样的家属,办完丧事又回来找我们,希望我们能开导开导他妻子,不要每天都循环在这种悲痛当中。他说他们两口子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婚的地步,因为只要还在一起,就会想起来孩子已经没有了。
亮晶晶的眼影
去年4月份我刚到湖北的时候,殡仪馆里送来了一个小女孩,13岁,说是那天在学校跟老师吵架了,然后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掉到河里去了。
警察通知家属过来辨认尸体的时候,我们见到了她的父母,年纪不算太大,三四十岁左右。妈妈一直被人搀着,哭得很厉害,爸爸看上去还好,话还挺多的,神态上抱着一丝期待,就是说很希望见到的不要是他们的女儿。
但到了冷库里,把尸体外面的袋子拉开后,她爸爸就站在那说不出话来了,一直盯着小女孩的脸看了几十秒,能看到他眼里刚才还抱着希望时的那一点点光都没有了。
那天下午爸爸就给女儿买衣服去了。我们一般不推荐小孩子穿寿衣,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走就可以。他是下午一点出去的,一直到晚上五点才把衣服买回来,回来时就感觉整个人都苍老了很多,完全没有精神。
我们就把这身新衣服给小朋友换上,是一套白色的连衣裙,袜子也是白色的,上面画着很可爱的小图案,还配了一双带着粉花的黑色小皮鞋,很像是要上台演出。我们就把小姑娘的头发洗好后也盘了起来,扎了个粉色的头绳,眼睛上也涂了个亮晶晶的眼影,嘴巴上再涂个稍微有些粉色的透明唇膏,整体是一个比较适合小朋友去表演的妆容。
这些都做完后我们把孩子家长带了进来,就看到她爸爸本来刚才还很失落,现在一见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眼里突然很是欣喜,特别激动地喊他女儿的名字。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了,现在就算怎么喊,女儿都不会答应了,他就瞬间又难过了起来……所有这些感情你都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
那天晚上这位爸爸就那样跪在孩子身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他们女儿从来没画过妆,这是她第一次化妆,也是最好看的一次。
三份骨灰
我去过很多不同城市的殡仪馆实习,发现其实每个地方的丧葬习俗都不太一样。
在天津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一个骨灰塔,里面放了十几、二十万人的骨灰。我就问他们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墓地不够多吗。那边的老师傅们就告诉我说,这是当地人的一种习俗,可能能看到盒子、能摸一摸它,就还有个念想。
我记得我在那的时候,有天早上10点多左右,来了个老奶奶。她先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个骨灰证,我正要帮她去取,她让我等一下,然后又从另外一个红色袋子里翻出来了两本,一共三份骨灰。
去取骨灰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三份里,第二个和第三个是连在一起的。第一个盒子是一个玉石的,第二个是木质的,第三个就是一个小坛子,挺小的,能直接看出来这是一个小朋友的。
取完盒子之后,老奶奶把他们三个放在了小推车上,自己推着就走了。刚好没走多久,我们发现她有一袋纸钱忘在了门口,应该是等会儿要烧给逝者的,我就给她送了过去。
陪她的时候,我问了她,这些逝者都是她的什么人。她说,第一个,是她的老伴,生病去世了,然后还没到一年,他们的儿子,在送孙女去学校的路上被车撞了,两个人就一起离世了。
我又问她那为什么没有安葬起来。她说反正自己也没有其他亲人了,没事就打个车过来,还能看到他们,摸到他们,陪他们说说话。然后她还说,可能也快要把他们一起安葬起来了。她也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哪天自己都走了,可能真的就没人来看他们了。
那天老奶奶拉着三份骨灰离开时,阳光刚好照在她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她也走得很慢。虽然他们都去世挺久了,但从她的言语之中还能够明显感受到,其实她还是挺不能接受这个事情的。
站在死亡门前最开始我做殡葬行业的时候,我觉得是因为感兴趣好奇,后来做这个行业,慢慢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真的觉得生命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意义的事情。
入门
最开始报考殡葬专业,是因为网上说这个专业就业率100%,就是说只要你去学了,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还有一点,网上说这个行业工资很高,什么月薪过万之类的。
其实这些因素都还好,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我不排斥这个事情,就觉得做这份工作好像还蛮有意思的,就业率和薪资也都可以,所以就选了它。
我们的专业分成殡仪服务、防腐整容、火化机设备和公墓管理四个方向,课程一般包括殡葬服务、礼仪形体训练、生死学、挽联书写等等,风水学还有全国各地的丧葬文化也会涉及一些。到了大二会接触到防腐整容,包括防腐液的配比,还会学到很多遗体缝合方式。每个寒暑假或每个清明节都会有一批顶岗实习的机会,一次培训去一个月。
我们学校是全国最早开设殡葬专业的院校,在行业内的认知度也比较高。业内的人都会觉得,从我们这个学校毕业的都是高材生,月薪怎么着也是一万起,但实际上好多老师傅在这一行做了十几二十年,都没有拿过这么高的工资。
而且干这一行也绝对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轻轻松松、朝九晚五,毕竟人什么时候去世这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晚上有人走了,一个电话过来喊你去接运,那么不管几点,不管你睡得多熟,都必须起来去做这个事。
每个月很辛苦很累,还只有到手四五千的工资,所以其实我们也有很多同学毕业之后转行的。
奶奶的手心
去年5月的时候,奶奶过世了。我本来是要赶回去的,但最快也要第二天下午才到,那个时候奶奶已经入棺了,就是说也不可能有机会再看最后一眼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做这个行业这么无能为力。就是你可能能够送走100个、1000个、10000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甚至你还能把他们残缺的遗体修复好了,但是你没有办法去送身边最亲近的人去走完最后一程。
而且那天我其实都已经请到假了,丧假,于情于理都会同意。正准备买票,但是突然接来一个出了车祸的老奶奶,遗体受损比较严重,需要缝合跟穿洗,而我是那天唯一一个能做缝合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没办法解释,但在我们的工作中又确确实实真的会遇到。那天我用逝者的身份证做遗像的时候,瞄到了出生日期,发现这个奶奶的出生年月都跟我自己的奶奶一样。
“真的会巧到发生这种事情吗?”我当时还没多想,接下来给她做缝合和穿洗。
等到洗澡的时候,洗到她手指的位置时,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我摸到了她手指上厚厚的茧,和我自己的奶奶一模一样。
因为我奶奶在老家也干农活,手上的茧特别厚。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次牵她的手,那个茧子就在,哪怕我今年2月份回老家和她聊天,她也喜欢拽着我的手,她手上的茧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都没有变过。
我看着这个奶奶,摸着她手里的茧,心里特别难受。一样的年份,一样的月份,然后还一样是农村的老奶奶,都是那样瘦到皮贴在骨头上,手心的茧还是一样厚。
那天摸到这个奶奶的手后,我想了很多:会不会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回家给自己的奶奶穿衣服、洗澡,所以才安排我送走这样一位奶奶。其实那天我也可以回家,但如果我走了,这位奶奶身上的伤口就没人缝合,可能对她或她的家人来说都是一辈子的遗憾。
真的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我看到了我这个工作的意义:并不是说所能够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因为我没有办法送走至亲的人,我自己满意不了;但是我能成全了另外一个家庭,让更多的人不留下那么多的遗憾。
能够让去世的人和活着的人都满意最后的答卷,我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的了。
口述 茶泉灵 | 采访 田悦| 整理 百忧解| 编辑 菠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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