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前偶然间翻到每年必重读一遍的《江湖外史》作者今年出了新书,欣喜之余便想着趁假期一睹为快。只是世事往往如此,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我没想到读罢之后的第一感觉不是畅快、满足甚至钦佩,而是无尽的怅惘与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以致于又让我再一次坚定地确认:所谓才华、才气、才情之类与“才”字沾边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消耗干净,只是速度快慢而已。
《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无疑就是最好的标本。
(相关资料图)
作为一个读者,我很少会对一本书如此刻薄,更何况是对我印象中非常有好感的作者写的书。
正如我所服膺的一位批评家也曾说过,“一个作家写出一本糟糕的书是值得同情的,而不应该去批评,写了一本糟糕的书,他本身就已经很难过了……”
他的说法来源于奥登,年轻的奥登在做书评人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个要求就是,从不谈论坏书。
当然,《村上春树的七种武器》这本书谈不上糟糕,更不是坏书,它只是平庸而已。不过我想对于一个被叫了那么多年“才子”(大抵作者本人不会以此自居)的作者来说,平庸比糟糕更糟糕。
当没了“才气”这层遮羞布的遮掩,留在纸面上的全是陈腐的谰言与自作聪明的矫情,看似“一针见血”的精妙论断也只不过是光鲜的窠臼,再难有《江湖外史》里强悍的原创力量与勃发的生命激情。
曾经我是多么喜欢《艺术家生涯》里对李寻欢堪称“隐含读者”似的惊艳评述,如今看到这本书里的文字就多么像在看一具涂脂抹粉的新鲜尸体——即使打扮得再粉装玉砌,也遮掩不住一股粘稠的死气。
生命力是有数的,烧完了就只剩灰烬。
这本书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种召唤,召唤那些被《江湖外史》打动过的读者按图索骥,而书中偶尔出现的作者声音面对着的隐含读者显然也默认了这一点,算是一个小小的彩蛋。
但这些小心思遮掩不了其明显的缺陷,简而言之,是一种我不愿称之为“江郎才尽”的观感。
这本书的结构简单明了。由一篇同名文章开头总领全书,开宗明义地点明村上的“七种武器”都是什么,然后用这七种武器,按照时间顺序挨个对村上的小说作品再加上《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逐一进行“细读“,之后再来一篇“夫子自道”的后记结束。
清晰得就像一本账本。
首先来看作者提炼总结的“七种武器”——
1. 选择大事件为时代背景;
2. 爱与死;
3. 性;
4. 酒;
5. 音乐与文学;
6. 特殊变故或灵异事件
7. 文学气质的日常生活。
除了第7点需要进一步阐述,其余的6点不必多言。
至于“文学气质的日常生活”,作者如是说道:这是村上文学基因、气质的体现,也是文学性强(我不知道作者是怎么下的这个判断,所以读到这里的时候打了个问号“?”)的体现——最终村上制造了一种工业文明时代的新美学功能:安抚和慰藉。这种抚慰,人们称之为“治愈”。
关于“治愈”这一点,我看到张定浩从一个相反的角度做了阐释:
有时我又想,一个人之所以会翻开村上春树的书,不知不觉就一页页读下去,继而一本一本去搜罗,多半是在他人生比较死气沉沉的时期。(张定浩《我所理解的村上春树及其他》)
虽然是一褒一贬,但都把握住了村上作品某些最核心的部分而且所见略同。
差别在于之后的路径,蔡恒平走的是逐一拆解的“细读”路线(更像是一个村上粉在展示汇报自己的阅读过程),而张定浩选择的是整体判断(这也是他对待文学批评最基本的态度)。谈不上高下,只是如今的我会更倾向于后者,尤其是在前者大打折扣的情况下。
“治愈”这个词之后在这本书中出现的次数之多几乎已经令人感到审美疲劳,每每在引用村上对日常生活的细致书写之后,必然会跟上一个“治愈”,仿佛在时刻提醒你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核心词汇一样。
除了这个词,作者从未想过换一种表达方式来进行论述。张定浩则不同,即使同样的意思也要追求不同的表达——
村上也是凭借对心灵自由的维护,将众多失败的都市人从现实的生活重压下解放出来。
他的小说着力塑造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故事情节,而是某种略嫌沮丧的人生。(张定浩《我所理解的村上春树及其他》)
值得注意的是,张定浩写的是一篇字数不算多的文学批评,而作者足足写了一本书。
其实相比这并不算新鲜的要素归纳,同名文章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应该是这个:“村上用日语创作了一种文学性和消费性很强、意识形态性很弱的类型小说。”这是本书难得的洞见,也是从整体上下的判断,有了这个基础才有后面的“七种武器”。
遗憾的是,在书中类似的洞见满打满算也够不上两位数,像“以第一人称开启写作的作家,其第一部作品的写作基本都是自发的而非自觉的”这样偶然闪过的正见都已经凤毛麟角。
相比《江湖外史》强悍的原创力量带给人的持久震颤来说微乎其微,这也是我所言之“才”的日渐萎缩的表征。
更遗憾的是,本书在一个简短的提纲式的归纳总结之后便进入了大量的“原文时间”。
作者所谓的“细读”就是在每次大量引用原文后做一个简短的札记式的标注,如此本书大概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村上原著的引用。
在我看来,作者用力最大的地方就是在如何较为完善地讲述一个故事梗概,而得益于他不辞辛劳地引用,终于在把村上原文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拆解点评之后,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对于村上作品的“祛魅”。
显然他把“文本细读”与评点标注混为一谈,细读的精髓在于“细”而不在“读”;更不在截抄原文,而在于对引用原文鞭辟入里“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文本分析。
很遗憾,更多时候作者都在隔靴搔痒,只显示出一种力有未逮的捉襟见肘。
二十年前,《江湖外史》中作者借金古人物浇胸中块垒,放眼望去虽然写的是品评,但骨子里全是遮掩不住的原创激情,确实称得上才气纵横。像我最喜欢的《艺术家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段——
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幸的悲情处境:他把林诗音让给了龙啸云。通过这个方式,他确保了他对林诗音的爱情的永生,也永远占有了林诗音对他的爱,同时,更重要的是,他永远拥有了感伤的不堪回首的不了情,这是一种何等永恒的审美行为。这就保证了哪怕在他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是忧伤的,因为他心里有永远的伤痛。无论他如何寻欢作乐,他都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强颜欢笑。这就让他与众不同,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的心事。越是误解,越多伤害,对他而言就是越美。
如今读来,仍觉新鲜。而在这本书里,类似的文字已经踪迹全无。
也可能有些文字确实只属于飞扬恣肆的二十多岁,让一个天命之年的男人再操着一口二十多年前的语气去写另一本同质之作,也只能在步履蹒跚的老态里生出一个拙劣的仿品,老黄瓜再怎么刷绿漆也还是老黄瓜。
寡淡无味,是这本书透出的内在气质;自恋油滑,则是包裹它的外在表现。
那些在二十年前说出来被击节称赞的“自出机杼”,如今读来就只有一种浓浓的自恋,比如短短两页间连续出现两次的“经典文献”——
单说这一段里有一句了不起的描写,为文学增加了一段经典文献:“把耳朵贴在她胯骨上,竟觉得像在天晴气清的午后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绵软得如干爽的棉絮,顺势划一个轻盈盈的弧形静静通往隐秘之处。”P86
“我的勃起像吉萨的金字塔一样完美”——这是吉萨的金字塔从历史文献进入文学文献的经典时刻。P88
这里两处对“经典”的判断标准与其说来自作者长久以来对于文学的浸淫把握,毋宁说来自于“我所认为的经典就是经典”的强烈信念,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的不自知的强大自信无不昭示着一种充满自恋自大的偏见。
如今想来,读罢全书后我之所以产生浓浓的失望之情继而生发出一种愤怒的原因也在自己。
大概是我的偏爱使自己刻意忽略了每一次写作都是重新开始这样一个事实——
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还是一个新手的状态,就像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一样。写作也是这样的,每一次写作都是重新开始,并不因为我之前的写作就让之后的写作变得容易,相反让它变得更加困难:一个是不能自我重复,一个是不能陷入一种油滑。(张定浩《写作是把黑暗的东西向爱转化》)
遗憾的是,在这本书里,这两样东西我全看到了。
他在《且听风吟》这一篇里对“职业作家”或者村上的第一个判断就是“职业作家的写作不能只靠才华,而要靠才华+套路”。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指向村上,不如说是作者在说服自己——才华,有一点,不过也快没了,之后便只剩满满的套路了。
而我以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即使不能说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精力,至少也是占比很大的一部分力量在始终做着这样一件事——抵制套路,这与他是否是“职业作家”没有必然联系,只与他对写作的终极体认有关。
按照《后记》里作者自己的说法,2021年初春,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写作欲望,在此之前还是二十年前写《江湖外史》的2001年。
是因为他在和朋友讨论还有读了科耶夫和有关科耶夫的几本书之后,以外读到科耶夫对萨冈的评论,联想起村上也是和萨冈类似的全球化作家,于是“看到了村上的本质”,于是有了这本书。
所以在这本书里很容易读到科耶夫的观点,包括反复提到的“后历史时期”,作为理解这本书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背景音色。显然,蔡恒平有意在期许和尝试一种“东拉西扯”的跨学科的互文阅读,但很遗憾的是,他恰恰没做到这一点。
他的互文阅读,同样带着浓浓的自恋色彩,比如后记中特意提到的在《挪威的森林》的一篇中“想象渡边和永泽,多年后相见的场景,是村上向安倍介绍昆德拉——这是神来之笔。”
嗯,神来之笔,吗?在我看来这都有一种“电波系”的味道了。
如果这一点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之前他对自己概括的“七种武器”貌似谦恭实则志得意满的称道则更加直白——
专业的研究者可以据此对村上的文本进行各种关键词、句式、叙事模式的数据分析,如此将很容易写出严谨的论文呢。没有时间和耐心通读村上的读者,翻看本书中所引用的村上文字,也足可享受村上文学的精华。
这句话要两分,前一句我忍不住想说一句自大,这些村上显而易见的特质早被不知道从多少种角度写过多少的论文了;后一句再次印证了我之前的判断,果然作者最在乎的是做一份尽量完整的故事梗概吧。
身为写作者,一个不可避免的危机就是当老天爷赏的那点天才被一点点消耗殆尽的时候,如何面对“继续写下去”的问题,“没话说”的时候怎么办。
潇洒转身就此停笔当然称得起一句洒脱,然而“偏要勉强”亦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在才华耗尽的地方,理应有什么别的东西生发而出,至少不应该是自恋与油滑。
当然,说了这么久这本书的不好,也要说好的地方,毕竟鲁迅怹老人家也说过“批评就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我想这本书如果有好的地方,大概在于也“文献价值”,即是对没读过村上然后还对他有兴趣想要了解的人来说,算是一本水准尚可的导读书,粉丝做到作者这个份上也称得起是真爱了。
除此以外,不要对这本书抱有太多期望,尤其不要把对《江湖外史》的好印象投射到这本书上,毕竟作者已经是蔡恒平而不是王怜花了。
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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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晴空,一个安静写字的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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