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洛马斯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时,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植被、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他曾经在秘鲁的乡村中看到过类似的景色,但眼下却看不到任何现代的迹象,没有杂乱无章架在空中的电线、停放在街边的小轿车、五颜六色的商店招牌,只有几座小屋散落在小山丘上,和一群穿着简陋的土著人,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阿尔伯特的大脑在吸收他看到的一切。如果时间穿越是真实的,他很难确定穿越回到印加时代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在于,他正好是一名颇有名望,但急需一些新的研究突破的印加考古学者;坏事在于,这是天灾与人祸横行的五百年前的蛮荒时代。直到汗水从额头流进他的眼睛,阿尔伯特才意识到他已呆站在烈日下好几分钟。他抬头眯着眼望向太阳,至少在所有这些陌生的事物当中,太阳还是那永恒的、可靠的模样。他突然更理解印加人为什么崇拜太阳了。
远处的印加人看起来惊愕而充满戒备。阿尔伯特尝试向他们挥了挥手,起初没人有任何动作,然后一个小孩颤巍巍地举手向他示意,但站在一旁的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迅速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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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壮着胆,往人群慢慢走去。他试着说了句“你好”,并不是出于印加人能奇迹般地听懂英语的想法,而是希望“哈喽”两个音节在古人耳中听起来也能感受到一丝友善。印加人看到他走来,略显惊慌地叫喊了几句,小孩躲进大人身后,人群向后退缩。
阿尔伯特然后尝试用西班牙语打招呼,但印加人仍然听不懂。或许这样更好,阿尔伯特心想,他们可能还没见过西班牙人,等他们见过了,就会知道说西班牙语的人来这儿并不是想干什么好事。
他接着尝试说了几句盖丘亚语。作为印加学者,他学过一些入门级的南美土著语言,但他的发音和词汇肯定同五百年前的很不一样。印加人的表情越来越警惕,他们似乎并不理解他的话,把农具握在胸前,一副戒备的姿态。阿尔伯特停住脚步,他觉得走得太近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随后他看到远处,另一小群印加人正沿着小路,绕过小屋,向他跑来。一定是把士兵叫来了。阿尔伯特迅速被包围住,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他能感受到印加人手中的长矛和棍棒时不时地碰到他的后背,眼前的兵器也快抵到他的脸上。好消息是印加人没有枪,他不用担心被一枪打死;坏消息是,他很可能还是会死,而且死亡的过程痛苦而漫长。长矛的矛尖不算锋利,足够刺穿他的皮肤但又不会马上致命,他最终死亡的原因大概会是失血过多和感染。
阿尔伯特疯狂地在脑中搜索他那点盖丘亚语词汇,炎炎烈日的烘烤下,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努力地往外蹦出几个单词,比如“请”“对不起”“救命”。这些话起了效果,士兵仿佛听懂了其中一些,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向他问了些什么,阿尔伯特听不懂,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重复刚才的话。
一个沙哑而不失威严声音打断了他。阿尔伯特面前的士兵往一侧让开,露出他们身后站着的,一个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华丽的头饰上点缀着金属亮片的年轻男人。他身后跟着一个脸上颜料涂成神秘主义风格的图案,上衣相当艳丽,下半身却套着一条不太合身的裙子的,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阿尔伯特凭直觉认定这个年轻人有一定的地位,是印加人的族长、总督甚至,他有点过于激动地想到,印加王本人,而他身后的年长男人看上去像是一名祭司。
总督上下打量着阿尔伯特,目光从他那中分的发型,拉丁裔的面庞,向下扫视到他的大学文化衫、卡其色七分裤和运动鞋上。阿尔伯特接受着这样的扫视,同时他也在总督的身上大饱眼福。金色的冠冕,华丽的披肩,鲜艳的长袍,在这个暗棕色皮肤的年轻人身上熠熠生辉。这是印加学者绝无仅有的观察机会,但可惜的是,阿尔伯特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记录,他没有带上他的相机和手机。事实上,穿越发生得太突然,他没有带上任何东西,口袋里空无一物,他现在过机场安检连金属探测器都不会响。
总督的兴趣最后落在了阿尔伯特的胸前,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带。他习惯性挂在T恤衫胸前的墨镜还在那儿。他放下双手去取,但士兵突然举高武器。阿拉伯塔慌忙地想解释,但已经被晒得口干舌燥的、感冒还没完全好的他,狂咳了一阵。他缓过气来,然后用双手捧起墨镜,用盖丘亚语说了句“贡品”,这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办法了。
没有人上前去拿他手中那块黑乎乎的神秘器物。阿尔伯特只能先演示一遍,他把墨镜戴上,在印加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望向天空,手往上指,然后说“太阳、太阳”。
印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也看向太阳,但午后刺眼的阳光让他们无法直视太阳超过两秒。阿尔伯特继续仰头望着太阳,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印加人那有点怀疑的神情,尤其是那个祭司,一会儿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太阳,然后又马上被晒得转开目光,再次怀疑地看着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觉得他展示够了,把墨镜摘下来,再次双手捧上,表示这是他的礼物。这一次,站在总督身后的祭司上前,把墨镜拿走了。他把墨镜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学着阿尔伯特的方法,把它架在了鼻梁上,随后发出一声惊呼,并与总督说了些什么。阿拉伯塔猜想,他应该是在形容这个神奇的黑色眼罩竟然是透明的。
祭司也学阿尔伯特抬起头,望向太阳。他仿佛出神了,微张着嘴,痴痴地盯着太阳将近一分钟,直到总督问他话,他才回过神来。他摘下墨镜,小心翼翼捧着它,然后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向总督解释了他刚才看到的神奇景象。
阿尔伯特想到,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祭司应该是在解释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发明。一个崇拜太阳的民族,在四百年的帝国历史中,第一次有了能够直视太阳的机会。
印加总督看了看阿尔伯特,又看了看他的礼物,在片刻的思索后,突然缓和了他的表情,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阿尔伯特认为是友善的动作,然后说了一句“海库库”。这句话让阿尔伯特更加放心他自己的生命暂时不会受到威胁,他很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欢迎”。实际上,在他十二岁时他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迪士尼乐园飞越地平线里那个慈祥的老太太投影对游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它。
阿尔伯特并不知道印加人互相致敬的具体礼节是什么,所以他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同样地举起右手,做出跟总督一样的手势。总督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转过头,跟祭司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他的卫队转身离开了。
祭司一脸神秘地向阿尔伯特挥挥手,示意他跟上。他把阿尔伯特带到一间低矮的石屋前,对屋内喊了几句。过一会儿,一个年长的印加妇女走了出来,祭司对她交待了几句话,女屋主饶有兴趣地打量阿尔伯特的相貌和穿着,然后侧身示意他进屋。阿尔伯特跟着她来到一个他认为是客房的干净小房间,女屋主对着他笑了笑,说了几句他仍然听不懂的印加语言,然后走了出去。
五分钟后,她端着一碗盛满红白色的糊状物走了回来,递给了阿尔伯特,并用手做出吃饭的动作。阿尔伯特明白这是他的晚餐,而且很可能就是他最不爱吃的印加人主食藜麦,陶碗里还能看到几块小土豆。他在女屋主离开后吃了起来,味道寡淡,但不至于难以下咽。阿尔伯特也并不期望在这里能吃到炸薯条。
这顿并不好吃但充满碳水的晚餐让他的精神有所恢复。太阳下落,房间开始昏暗,他作为学者的本能和探索欲逐渐回到他的大脑。他坐在床沿,借着最后的阳光,开始仔细研究起房屋的墙壁。在库斯科城周边的印加建筑遗址上,他曾看到被岁月磨灭的印加工匠的建筑技巧,但当他此刻亲眼见到真迹时,他不得不感叹于他们的能工巧匠。墙上的石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摸上去冰凉而舒适,石块与石块之间仿佛使用了准线找平,尺寸也十分均匀,排列具有规律。
这与他在任何一个考古遗址上所看到的都完全不同。仅仅是一面客栈的墙,就是印加建筑的完美代表,印加文明在石头中的缩影,崭新而真实,是任何一个考古学者都未曾见识过的第一手资料。新发现的喜悦逐渐转化成冲动,阿尔伯特开始迫切地想知道印加人是怎么做到这种建筑工艺的。他过于激动,以至于他一个箭步窜出房间,想要走到屋外的街道上。他不知道他现在要寻找什么,但他认为,他只要走出去,走到印加人中间,就能看到答案,或者获得更多新的发现。
房间外的厅室不大,女屋主正在桌台前准备食物,她看到阿尔伯特出来后,说了两句话,然后指向门外。阿尔伯特停住脚步,他看到祭司的一个卫兵正手握长矛,伫立在门口。女屋主用手指了指房间,阿尔伯特明白了他至少今晚是出不去了。他从刚才的激动中冷静下来,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不懂当地语言的异族人,最好不要去试探印加人好客心的界限在哪。
他乖乖地回到他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开始思索如何制定他的计划。天色暗了下来,街道上火把摇曳的光亮透过狭小的窗户(或者阿尔伯特更宁愿称之为石洞)在房间内投下一些微光,但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周围的声音渐息,只有附近羊驼的嘶声偶尔传来。在黑暗与寂静中,坚硬的床榻和还有点发炎的喉咙让阿尔伯特辗转反侧,直到最后在疲倦的困意下睡去。
2第二天早上,阿尔伯特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酸痛。他的感冒并没太好转,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和陌生的年代让他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他缓缓起身,望向窗洞外,可以看到有些印加人已经早起拿起农具在干活的路上。
他从床上下来,看到旁边的小桌台上已经放着一碗和昨天差不多的红白色的藜麦粥,只不过里面没有土豆,而是有一些玉米粒。味道同样寡淡,阿尔伯特心想,但至少还算能吃,希望他们中午能给一些蔬菜和肉。
他从醒来就在思索他的计划,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考古现场穿越到这儿的,更不知道要如何穿越回去。但如果他有幸能够回去,他一定要在回去之前,亲身探索尽量多的第一手印加文明史料;如果他不能回去,那么在他不幸地死在这个时代之前,他也要为他考古课题找到尽可能多的答案。在问题得到解答后死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那么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去探索这个印加城镇。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个城镇就是他穿越之前正在发掘的那个遗址。首先,他需要找出为什么西班牙殖民者的史书里写到,他们达到这里时,城镇已经被废弃;其次,他需要知道他从遗址中找到的那段奇普斯绳结,也就是没有文字的印加人用于记录的绳子式媒介,提到的一个“恶魔”,或者说“不详”或“灾难”,到底是指什么,因为这是他在其他印加考古学者的奇普斯翻译文献中从未见过的表达方式。
他吃完饭走出房间时,女屋主已经离开,可能是出去劳作了,而屋门口仍然站着士兵,只不过已经换个岗。一个更高大的长矛兵守在屋子前,阿尔伯特正在思考是否要冒险上前与之沟通时,祭司出现在了门口。他对阿尔伯特以命名的口吻说了声什么,听上去很像是盖丘亚语的“跟我来”,然后转身沿街道往城镇中心走去。阿尔伯特快步跟了上去。
城镇中心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石头垒起的小高台。阿尔伯特根据他所学的印加历史,这类建筑通常是城镇的祭祀场所,发挥祭坛、卜卦和其他有关宗教和神秘主义的作用。祭司走上祭祀台,把事先放在那儿的一堆草叶用火把点燃,坐了下来,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小撮绿叶,折叠起来放入口中,然后从另外一个袋子里掏出一点白色粉末,也一起塞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起来。阿尔伯特知道他刚刚亲眼见识到了印加人的日常娱乐项目,嚼古柯叶。那些白色的粉末是石灰粉,用来帮助释放叶子中的有效成分古柯碱,或者现在叫做可卡因。
身穿华丽服饰、胸口与脸上涂满色彩的印加祭司戴着墨镜端坐在祭祀台上,在可卡因的作用下,精神恍惚地盯着太阳,口中念念有词。阿尔伯特看着这一幕甚至有点想发笑,戴着墨镜嗑药的土著人,要是被他大学那帮的本科生看到,一定会把这个形象印在文化衫上大卖。
祭司面前,火堆燃烧渐旺,空气在高温下折射出波浪的形状,祭司着迷地透过火堆的烟气望着太阳,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手开始解开他的裙子。而这时,阿拉伯塔才终于发现,祭祀穿的裙子,其实是他系在腰间的一根主绳,上面系着数十根更细的副绳,密密麻麻地垂下来,就像一条裙子一样覆盖在祭司的腰间。阿尔伯特再次感受到那种新发现的狂喜,他研究了无数个日夜的印加人的密码“文字”,奇普斯绳结,就在他的眼前。
他可以看到祭司双手娴熟地在副绳上,隔着长短不等的距离,打出大小不一的绳结,期间时不时地用手指从旁边的小罐里蘸取一点颜料涂抹在绳结上,然后在留下不同长度的绳尾后,把绳扯断,最后把这一整根副绳系在主绳上。
阿尔伯特猜想,祭司肯定是在进行一项卜卦仪式,试图从充满热浪的空气波纹中,观测太阳形状的扰动,然后用奇普斯绳结记录下太阳的旨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印加人记录历史的形式。可惜的是,这对他破译奇普斯密码的帮助不大,天知道祭司在可卡因作用下看到了什么幻觉,他在绳子上做的记录没有任何可参考的对象。阿尔伯特意识到,二十一世纪印加考古学家倾尽心血研究的奇普斯密码,可能有一半都是吃了古柯叶子的祭司们在宗教狂热的半疯癫状态下试图从热空气中解读太阳神旨意的鬼话。
阿尔伯特需要看到印加人用奇普斯记录其他现实行为的过程,比如“族长的妻子生下了第四个男孩”或者“用一头羊驼换了可以吃十天的藜麦”,然后他才能从最简单的名词、数字、动作开始,验证和翻译奇普斯的语言。但随着他的观察,他觉得他之前对于奇普斯的研究可能都是徒劳,因为除了祭司用于卜卦的记录,街道上还有不少印加小孩,在模仿大人用绳子编织毫无章法的绳结,就像他小时候模仿他老妈,偷偷在她的建筑图纸上“设计”他的太空堡垒(为此他失去了一整周可以吃冰淇淋的权利)。这些印加小孩的玩物在未来出土时,混杂在祭司的官方绳结记录中,难以分辨,阿尔伯特无奈又好笑地想到,全世界的印加学者很可能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试图从一个小孩的涂鸦中解读出印加帝国的财政状况。
祭司完成他的仪式时,阿尔伯特还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研究着他的绳结。阿尔伯特感到心跳开始加速,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在所有巧合中的,祭司刚刚新编出的那段绳子,正好就是他一直想破译的那段关于印加的恶魔的记录。唯一有点不同的时,那段代表“恶魔”或者“不详”或者“灾难”的那段绳结,比他在考古遗址里看到的那段绳结要短,似乎祭司并没有编织完。
他伸出手,示意他想拿奇普斯仔细看看。祭司犹豫了一下,把绳子递了过去,但仍握着主绳的两端,只让阿尔伯特拿起副绳的一端查看。阿尔伯特拿起那段缺失的绳子,然后对比了前后的副绳,再次确定,这就是那段绳子五百年前的崭新版本。他抬头看看祭司,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交流询问。
祭司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似乎刚刚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面对着不解的阿尔伯特,他一手扯了扯这根关于“恶魔”的绳子,然后又用指了指阿尔伯特,笑得更大声了。这时,阿尔伯特才猛然领悟。
当天稍晚些时候,祭司带着他去庄稼,示意他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劳作。阿尔伯特虽然认为印加人并没有把他当作异族的敌人,但他对于任何命令式口吻的语句,他都点头同意,然后遵照他们的示意去做。当晚上他又被领回女屋主的客栈房间时,他还沉浸在祭祀台上发生的事件中。他就是那个“恶魔”,一切都很解释得通,并且是以某种涉及时间穿越的奇妙方式。但他此刻还没有被记录为“恶魔”,祭司的那个绳结还不是他未来看到的那个样子,也就是说,祭司还不认为他是坏人,或者他还没有做出坏事。
但是阿尔伯特心想,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需要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才能被称为“恶魔”?或许,明天会发生一场大地震或者日全食,就像科幻电影里那么凑巧一样,然后无知的印加人会把他这么一个意外来客误认为是天灾的征兆,将他称之为“不详”,最后还会在那个祭祀台上把他献祭。
阿尔伯特想到这里时一个哆嗦,便迅速打断了这个不妙的想法。至少他不去主动伤害印加人,就应该能多活一段时间,探索更多的历史,甚至找到回去的方式。睡觉前,他在墙上的石砖上划下两道竖线,表示这是他在十六世纪过去的第二天。
3印加人给阿尔伯特留出了更多的自由活动空间,他一有机会就尝试跟着祭司在城镇中四处走动,悄悄地观察他编织奇普斯绳结的过程,在内心记下绳子的长短、间隔、颜色和其他特征,然后尝试与刚刚发生的事件做出对应。渐渐地,结合他之前对于奇普斯的研究,他大概能够翻译出诸如“印加王征召了十个男人服兵役”之类的简单叙述。同时,祭司似乎对这个带来了太阳启示的使者也稍微放下了戒心,有一两次甚至允许阿尔伯特把奇普斯拿在手里仔细观看。
另外一件让阿尔伯特很费脑筋的事,就是要如何把他所看到的印加史料适当地记录保存下来,最重要地是,把这些记录留存到后世,让五百年后的人们能够从遗迹中发掘出来。他知道,仅仅是凭借着记忆很难记住所有细节,并且,即使他把所有事都记住了,也无法将他的知识写在论文中发表出来。他需要的是实在的证据,否则他的同行只会把他的研究成果当作猜测,仅仅又是一个印加考古学派的假设而已。他也完全可以说他是穿越了时间,但他知道,除非他能当众重复一次时间穿越,学校绝不会允许他发表一篇讲述他如何回到五百年前印加帝国的论文,这听上去就很尴尬和愚蠢。
越来越多的发现,让阿尔伯特越来越想分享他的成果。他的心态开始转变,如果他再也回不去的话,他在这里的众多伟大发现将付之东流。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研究成果如何不能被知晓,那么他努力的意义又何在。
当然,还有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他的研究成果最好的发表时间是在五百年后,仅次于之的最好的发表时间就是当下。有点遗憾的是,阿尔伯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公元多少年,但从城镇里印加人尚未对他一个异族人产生戒备心的状态来看,西班牙人应该还没有带着他们精良的马匹和火绳枪踏上南美大陆。不过这个时间不会等太久,根据他之前对考古遗迹的碳十四检测结果,现在应该是1500~1550年的某个时候,这意味着,可能两年、两个月甚至两天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就会在秘鲁海岸登陆。那时,他就有机会再次回到文明世界,或者说,一个稍微更文明一点的世界。
不过即使阿尔伯特有机会碰上这位冒险家,他很可能也无法与之友好沟通。如果史料记载没有错的话,皮萨罗是一个贪婪、狡诈和冷酷的文盲,阿尔伯特在他眼中很可能就是一个从葡萄牙或者英格兰派来,试图抢夺查理五世国王授予他在新世界的财富、权力与土地的敌人。阿尔伯特只能尝试用他那并不熟练的,而且是拉美式的西班牙语跟皮萨罗套套近乎,Puede ayudarme, cristiano a cristiano?然后期待这个征服者大发慈悲,让他搭上一条回到西班牙的船。如果能这样,除了在欧洲继续发表他的印加研究论文,他甚至可以尝试在这个时代继续做他的学者生涯,以他的知识储备,他可以让资本主义加速几个世纪,尽管这会永久改变人类历史,或者产生某种毁灭性的时间悖论。但对于他个人来说,阿尔伯特并不想考虑太多。说不定,时间总会回到它自己的正轨上,以这样或那样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微妙方式。
等阿尔伯特在树皮上刻下第十根代表天数的竖线时,他已经基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藜麦粥已经不会再让他肚子疼,他也习惯了空气中时常漂浮着的氤氲气味。他会在每天固定的时间在庄稼里劳作,以便向城镇证明他不是一个可以随时除掉的累赘。但最重要的事,还是观察他能观察到的一切印加人的生活细节,然后默默地记在心中。
但有点不寻常的是,他的女屋主从两天前就没有回来了,换了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在打理客栈。他前几天每天都能看到那位年轻总督在街道上巡游,而大概两三天前,他也不再出现了。他出门时,能感到白天空气中草叶燃烧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印加人开始嚼食古柯叶的频率似乎也更高了,但街道上的很多人却无精打采。庄稼里,劳作的人越来越少。他试图在城镇里进行更多的探索时,却被人们远远避开。有些街巷甚至被士兵拦了起来,不让他通过。
他还注意到,士兵又开始贴身跟踪他了,直到第十三天,他一觉醒来,准备出门时,却被卫兵挡在了门口。阿尔伯特本想问为什么,但他知道也是徒劳,所以回到房间开始了焦急的等待,或许祭司会过来带他出去。
印加文明相比于更北方的阿兹特克和玛雅文明,不是那么热衷于献祭活人,除非有战争或灾害发生时,那个时候摆在祭坛上可能就不只是动物了。当中午,祭司真的过来找他时,阿尔伯特·洛马斯脑中无端地想到这一点。他在祭司的带领下,走到了城镇中心,几个士兵手拿武器跟在身后。中心的祭祀台上,石头垒起了一个更高的小台子。阿尔伯特突然感觉双腿开始如灌铅般沉重。时间果然开始修正自己的轨道了,他作为轨道上一个不稳定因素,将要在此刻被历史抹去痕迹。
4绳子把阿尔伯特的手臂、背部和腹部都磨出了血痕,但他似乎没有感到很疼。祭司喂食给他的可卡因让他的精神半游离在他的大脑外,身体上的不适感并不属于他,疼痛与饥饿仿佛随着汗液在烈日照耀下被排出体外,蒸发地一干二净。虽然他试图挣脱逃跑时,被印加士兵狠狠地抽打了一通,但他现在并不感觉太难受。印加人围绕在他周围,祭司在他的面前继续举行仪式,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奇普斯上面快速地打出绳结,就像之前的太阳卜卦仪式一样。
就像他不久前刚来到这里的那天,太阳仍高照在太空中。祭祀台周围熙熙攘攘,不断传来咳嗽、哭泣和喊叫的声音。祭司在念完最后一段祷告词后,用小刀划破了阿尔伯特的手掌,用他的血浸染了一段绳子。阿尔伯特恍惚下,看到祭司把染血的绳子接在那段之前缺失了的奇普斯绳子的尾部上。这下终于完整了,那段关于“恶魔”的记录。阿尔伯特就是那个“恶魔”,那个“不详”,那个“灾祸”,有绳结为纪,有鲜血为证,印加人最后还是确认了这个事实,然后做出了行动。
祭司点燃了阿尔伯特脚底的柴火,火焰迅速窜了起来,但在烈日的暴晒下,阿尔伯特起初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火焰的灼烧。很快,他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恶魔已经被消灭,但祭司知道,灾难已经降临在城镇中,在他的族人之间迅速传播,厄运将很快毁灭他们,它的劫掠无人能够阻拦。一年后,等西班牙的征服者找到这个地方时,只会发现一片死寂,然后宣布这是上帝的旨意,并将这个遭受了天谴的异教徒城镇付之一炬,留下让后人费解的文明遗迹。
再过了几百年,当考古学者终于有某种方式可以自由穿越回古代,与先祖对话时,他们会定下一系列的时间穿越法则。在种种要求之中,特别有一条,务必避免疏忽犯下当年西班牙人在南美大陆上犯下的罪恶,让感冒病毒屠杀那些毫无防备的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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