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港片标签褪色为上个世纪的墓志铭,那个被无数影迷奉上神坛的编剧之神,携《神探大战》突然回归。
离开杜琪峰凝重冷峻的影像风格,韦家辉蹚出一条别于以往的创作之路:接踵而来的戏剧冲突、暴力血腥的动作场面、箭在弦上的紧绷情绪将观众强拉硬拽进曲径通幽的人性迷宫。那些串烧经典的香港奇案、庞杂凌乱的警匪群像、目不暇接的枪战爆炸或许会让人产生疲于奔命的接收困难:观众就像片中的角色一样,马不停蹄地被各种突发状况赶着走,没时间也没头绪去厘清所有的人物关系和潜伏的叙事脉络。但间不容发的疯狂输出、紧锣密鼓的编排策略恰恰复活了“不疯魔、不成活”的黄金年代港片气质。一 玩疯了的电影大卫·波德维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中如此描述到:“追求万花筒般的千变万化,整体的戏剧形式反而变得次要,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令人应接不暇......为了紧抓观众的注意力,香港电影往往炮制的过分忙碌。”——《神探大战》正是一支不停绽放韦家辉思想火花的“万花筒”。直到喧嚣过后曲终人散我们才恍然大悟:这就是运筹帷幄的两个大人物(神探李俊和魔警方礼信)的心智较量致使所有蒙在鼓里的小人物(牺牲的警员和神探组织)作为代价被拍死在风云突变的时代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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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再次独当一面的韦家辉何以选择如此生猛任性的表达?首先自是为了打入内地市场、照顾观众口味,并从邱礼涛(《拆弹专家2》)、陈木胜(《怒火重案》)的成功之道中汲取经验:令影片兼具曲折情节、火爆场面与社会批判;二来也出自刻意为之的扬长避短。
《拆弹专家2》,2020
《怒火重案》,2021作为编剧的韦家辉天马行空,却缺乏杜琪峰匠气工整的影像执行能力。离开后者在场面调度和镜头设计上帮其精雕细琢,韦家辉向来显得表达热忱、无限创意有余,而通盘筹谋的冷静克制不足。换言之,作为导演的韦家辉容易跃出文本、表达“过剩”(典型如让很多人一头雾水的《再生号》)。既如此,此番索性服从“文无定法”的内心冲动,尽意挥毫尽情创作,将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据说本片没有成型的剧本,靠每日边改边拍的“飞纸仔”完成,剪辑也持续数年历经N个版本。这都是黄金时代港产片的通病。
《再生号》,2009就像开场十分钟:屠夫案、魔警案、颠佬大闹新闻发布会、神探案、雨夜杀人案......各色人等、各式谜团劈头盖脸向观众砸来,加上紧随其后的油麻地飞尸案、旺角烹尸案,几乎到了喘不上气、信息休克的地步。配合着刘青云焦躁易怒的青筋暴跳、横冲直撞的四下奔走,这就给人一种印象:时局的疯癫与人心的焦灼达成互文,互为因果。神探那无时无刻、无处安放的紧张情绪似乎是想从这个毫无理性的世界中突围而出。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青云究竟要带着观众走向何方?面对如此高强度、高密度的叙事和表达,贾樟柯才会发出由衷的感叹:“这部电影好癫啊”。
二 杀疯了的人物不仅是内容排布疯,《神探大战》的人物更疯。刘青云延续了《神探》中的“癫佬”人设,也保留了“我左眼见到鬼”的超能力,但《神探大战》“疯”了的远不只“神探”这一个角色:李俊的疯癫,源于过度发达的头脑导致的人格破碎。就像刘青云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孤独的天才”:他的人生只对一件事感兴趣——那就是探案。对真相的痴迷让他在平素的人际交往中一败涂地,不仅招来同事的不解与仇恨,原本幸福的家庭也分崩离析。方礼信的疯癫,来自童年创伤后的人性沦丧。刻骨铭心的虐待让他丧失了对人性温情的信仰,因为感受不到爱,他体会不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所有人都是他布局的棋子和完成的“作品”,直到李俊这个在智慧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出现。他才有了知音难得的兴奋与挑战。
众警员的疯癫,是善恶不分、真假不辨。他们能轻易给昔日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事贴上“疯子”的标签,却对近在咫尺的魔鬼的阴谋无知无觉,反而对其言听计从。最终他们又凭欧阳剑的一面之词和一段录像再次将同事打成“敌人”,与此同时迅即推翻了关于李俊的“疯子”印象、热烈庆祝他的回归......是“神”是“魔”,他们的确认与转变都如此之快,毫无作为警员的判断力和专业素养。对神探组织的前因后果与内心苦楚,他们也不屑了解。只是简单粗暴地将其视作扰乱社会秩序的暴徒,欲铲除而后快。他们从未反思到正是自己的办案无能一手养大了“复仇者联盟”及操纵他们的幕后黑手。有人戏言,韦家辉实在不擅长刻画女性角色。李若彤领导的这帮“废柴”纯属工具人。但韦家辉的本意就不在打造有血有肉的警察形象,他就是要凸显警察的跟风盲动、尸位素餐。在“只会到现场摆pose”的官员领导下,整个警局早已腐化堕落。既然法律已不再代表正义,那蒙冤未雪者只有私刑执法、替天行道。但,受害人遗孤真就那么无辜吗?“革命者”的疯癫,其实与其对抗的官僚系统一模一样:依然是一叶障目的偏听偏信、自以为是的傲慢无知。他们各个都被自身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甘受别人的洗脑蛊惑,团队内部动辄彼此猜忌甚至拔枪相向,他们沦为别有用心之人煽动利用的工具一点儿都不冤。于是我们看到:神探疯、魔警疯、香港警察疯,神探组织也疯。疯癫的已不是个人,而成了时代之下的群体症候群。这真是个“杀疯了”的失控世界:所有人在向所有人喊打喊杀。警察杀错了嫌犯、神探组织以暴制暴要杀警察和真凶、而方礼信又要杀掉神探组织和所有警察......光怪陆离的黑夜都市群魔乱舞、火光冲天,与《智齿》那个满地垃圾、污水横流的腐烂世界一脉相承。
《智齿》,2021唯独想要救人的那个是被摒弃于社会之外、沦落在大桥底下的“疯子”,因为他笃信:“即使人渣,也有父母”。可即使这样一个自始至终都保持清醒的人在最后关头也差点杀人:“人人都可以变怪物,为什么我不可以?!”——既然人人正邪不分,我何不一道随波逐流?既然举世皆浊,我何以要独自清醒?影片的结局大有深意:重归警队的李俊望向窗外,玻璃上映出的却是方礼信的脸。关于这幕的讨论很多,有人甚至据此推测李俊本人才是策划一切的大boss,方礼信和整个神探组织都是被其悉心培养并玩弄于掌心的工具。我不倾向于开启如此阴谋论的“脑洞”——倘若这真是韦家辉的终极反转和深层叙事,那这一“真相”未免因藏得过深而遭遇了表达上的失效。何况逻辑上也很难立住:哪有17年前就慧眼识破方礼信的为人并通过故意在大庭广众下诬陷欧阳剑来使方麻痹、给他下套的?其实从影片整体看,镜中对望的设计很好理解:李俊破案靠的是设身处地的与罪犯“共情”——也就是变成罪犯。唯有如此,他才能掌握罪犯的心理活动并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所以17年来,李俊从一件件古老悬案中演绎出多个分身:如楼觉魂(即林过云)、烹尸案夫妇、坠尸案的三人......每破获一起案件,李俊都会增添一具新人格到自己身上。当方礼信被消灭后,他自然会从镜中窥见最后新增的这一人格。而且,李俊与方礼信本来就是一体两面、互为镜像。《神探大战》试图诠释的善恶观根本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泾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胡融互通、难分难解。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两个人:其一:他们都经历过情感的创伤,内心残破不堪。方礼信年少时受到母亲和兄长的家暴,他怒而杀人,由此踏上一条不归路;李俊遭受妻子抑郁自杀的打击,女儿因此恨他并自暴自弃,李俊的亲情也是失落的。其二:李俊和方礼信同属智力超群、性格极端之人。李俊对“人性解谜”的兴趣恰如方礼信对“人生布局”的追求。一个对破获真相孜孜以求,另一个对捏造真相情有独钟。其三:信奉“一日警官、终身警官”、“不破所有悬案誓不退休”的李俊看似对“善”有着矢志不渝的追求。但就像之前提到的:达到善的手段却要依靠充分理解“恶”甚至与“恶”共情。三 善与恶的界限片中引用了尼采的两句格言,绝非作为装点门面的存在,而是题眼:“与怪物战斗,小心自己变怪物”,“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回敬阁下”。不管“怪物”还是“深渊”,本质都是在认知世界真相的途中被认知对象所浸染、反噬——从理解“恶”的那一刻起,人也就不再“干净”。
何况是李俊这样的痴人,能与邪恶深深共情而不可自拔——没什么天赋是比这更危险的了。在为善拼尽全力的孤独征战里,李俊被恶一点点分沾、消解——除了神探的主人格外,他其余的一切人格,都是恶的。“最邪恶的魔鬼,最钟意扮演天使”,这是亦正亦邪的李俊参透世道人心后的肺腑之言。话是没错,可最了解“最邪恶魔鬼”的,不正是你么?那你这“天使”,究竟有多少“扮”的成分,又如何发自“真心”?对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人来说,“真心”究竟是什么?因此,面对方礼信“你郁郁不得志,杀兄手、杀警察”的质疑,李俊才会暴跳如雷厉声辩驳——这并不说明他真是BOSS,而只是因为“心虚”。“心虚”的意思是:我没像方说的那样做过,但不代表我没想过。就像歌德的那句坦白:“所有罪恶的念头我都有过,我只是没去做。”总之,“魔鬼”与“天使”心心相印,恰如上升与下降的道路是同一条。他们同样的执着、同样试图凭一己之力扭转全世界。最后,立场相悖又困兽犹斗的二人在充满地狱之火的船坞上终为一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最终决定我还是我、你还是你的变数取决于未来的希望——孩子。方礼信杀了孩子,而李俊没有。短暂交互的二人终因对未来的一念之差重新裁定了善与恶的疆界。相同处境下的不同抉择导致判若云泥的人生归宿是韦家辉一以贯之的主题,在银河印象的开山之作《一个字头的诞生》中:一直浑浑噩噩的黑社会马仔阿狗面临着去大陆还是去台湾的两难选择——要么竹篮打水、全军覆没;要么功成名就却身体瘫痪。《一个字头的诞生》,1997《两个只能活一个》中,金城武两次将利刃插进黑道的掌心,第一次他挑断了对方四根手指(李若彤挑断了第二次)。可当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时,面对对方“再断就废了”的哀求,金城武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拳头——这让他其后的命运现出了转机。
《两个只能活一个》,19972007年的《神探》,同样是丢枪,警察何家安和高志伟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何家安杀了陈桂彬,高志伟杀了王国柱;而何家安和陈桂彬起初做了相同的选择(追踪同个案件),最终却分道扬镳:陈桂彬不惜代价想要揭示真相,而何家安却为了一己之私隐瞒真相。
《神探》,2007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善与恶从来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哲学本质、也非固定不变的人性,只是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刹那的行动——行动才是一切。因此经历了丧子之痛而依然选择放过孩子(未来)的李俊才会在片尾像变了个人似地大声疾呼:我们要学会谦卑!从此之后只有探,没有神!李俊和方礼信都是聪明绝顶、运筹帷幄,视众生如“废柴”、如“作品”的神。这样的神,无论为善还是为恶,都是不幸。毕竟,“大邪若正”、“大恶若善”,多少“罪恶都打着正义的旗号”。真相是“探”出来的,而不取决“神”的定义。-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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