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览:主观热情与客观失焦】
后COVID时代迅速崛起的流媒体,几乎是上世纪50年代电视危机的历史重演:传统院线观众加速流失和倒向了更便捷和多样化的居家选择,中等成本电影票房迅速萎缩,大制片厂趁机以“自救”为名各立山头。七十年之后,没有了派拉蒙法案和FCC出面对抗托拉斯,有的是通货膨胀压力下相对更低的订阅费用。互联网加持的全球化商业帝国,让内容消费从“神圣化”的固定场景直线拉低到了厕所读物的水平。
(相关资料图)
当年将电影和电影院——或者更直接一点,马丁·斯科塞斯最喜欢讲的Cinema——从电视的竞争中挽救出来的是差异化的内容与体验。一方面,头部的A级钜献制作成本水涨船高,低成本剥削电影迎来了黄金期,二者都是重新将观众吸引入场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宽银幕、立体声和特效技术的革新,也促进了电影视听语言的进化。
理论上讲,这也是当下能够将电影重新拉回影院的必经之路。2009年,詹姆斯·卡梅隆和《阿凡达》重新发明的3D技术——尽管迅速成为了提升票价的正当理由——至今仍然是难以在客厅复制和替代的独家体验。更新换代的杜比声响和IMAX,也极大地增强了线下观影的附加价值。
然而在过去20年里,显示技术出现了高速迭代,无论是4K、HDR还是高帧率,对普通消费者来说都并不新鲜,甚至在近几年的主流数码产品中已经是标配。而随着VR技术的成熟和迭代,就连3D和超大银幕的独特体验,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将不再存在。
电影和电影院已经失去了娱乐大众的技术优势,更面对着全新的对手:虚幻引擎的恐怖表现让游戏实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黑客帝国Demo》),真正拥有了能与影视作品抗衡的能力;而现代游戏在交互式叙事上的探索,更要比Netflix的点左点右深入得多。
电影的技术进步是必然和必要的。现代CG允许了更多题材登陆大银幕的机会,而彼得·杰克逊、李安和詹姆斯·卡梅隆这样的探索者,则想找到能够再一次从根本上改变电影语言的圣杯。最新的候选者,就是直接抹杀“24格的真理”的HFR高帧率。
十年前的《霍比特人》是HFR第一次走入大众视野。更清晰的画面和更少的动态模糊听上去很美,却也成为了HFR为时尚早的论据:从表演到妆发到舞台设计,反而让旨在更加真实的HFR显得出戏。李安从48帧直接冲到120帧,《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全方位地针对HFR做出了底层设计,充分展现了他绝对的野心,但最终却迎来了他职业生涯中罕见的绝对连续惨败。两部电影都没能有一个强力的剧本和环境来支持或合理化HFR的运用,视觉上的创新反而令人格外分心。这在《双子杀手》中更加明显,大量的动作戏的确更清楚,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不对劲:CG补帧与真实世界物理规律之间的微妙冲突,几乎立刻就能被人眼捕获并识别出来。
詹姆斯·卡梅隆和他的《阿凡达》有着二人不曾拥有的先天优势:时间。《阿凡达2》有着长到疯狂的制作周期,将大量的时间用来开发和完善配套技术,并提供有针对性的解决方案。与此同时,漫威和MCU让观众更加熟悉和容易接受完全CG渲染的环境,而整个CG行业也在这段时间里实现了长足的进步。在此期间,更有从《丛林之书》到《狮子王》这种几乎完全没有实拍,甚至人类角色在多数时候也都是CG重新渲染的特效电影。
《阿凡达2》能够做到之前的拓荒者都做不到的事情,这源于题材与技术上的相辅相成,更是只有詹姆斯·卡梅隆蓬勃的热情才能实现的个人胜利。这也为《阿凡达2》赋予了超越绝对大片的意义所在——《阿凡达2》不在于现在能为观众提供什么,而是带来了未来电影的惊鸿一瞥。
《阿凡达2》的票房潜力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个有能力的挑战者《蚁人3》还有两个月才公映——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它无法达到前作的高度,无论是票房收入还是行业影响力。《阿凡达》系列的技术吸引力要远胜过老套的故事和扁平的角色,续集尤甚,甚至创作内容也是为了技术而服务,所以它的文化影响一定是有限和单向的——换言之,这就是比漫威还要典型的,马丁·斯科塞斯口中的主题乐园电影。这也决定了它的观众画像是技术力驱动的,而不是类型化元素或者故事本身。
那么,是否会有足够规模的第三方电影去跟进技术创新,是否会有足够规模的院线能够提供升级后的观影体验吗?
后《阿凡达》时期的3D电影,得到了广为诟病但却而有效的转制支撑:在不需要更换前期拍摄流程的前提下,可以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去博取更高的票房收益。这反过来也提供了院线升级影厅的动力。但HFR显然并不是能够通过简单插帧实现类似效果的技术,且不说无法解决动态模糊,甚至就在《双子杀手》和《阿凡达2》里,也依然有着尚未解决的技术难点,甚至影响了部分CG画面的渲染质量。
从24到48甚至120帧,即使不考虑前期设备上的增量投入,也有着数倍于今的后期工作量,这样庞大的资金需求,显然不是平均成本已经过亿的A级特效电影能够负担得起的。而如果拿掉4K、HFR的光环,在普通3D厅的《阿凡达2》,甚至并不会比MCU有着更好的观感,票房表现连超越《蜘蛛侠:英雄无归》都是极小概率事件。
在史无前例的经济下行和大流行病时期的双重夹击下,既要票房成功,又要口碑坚挺,还要改变业界和拯救院线——这对于一部全部投入在4.6亿美元的超级巨片来说,实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任务,而全球各地差强人意甚至严重低于预期的首周末票房,也早早为最终票房表现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电影院的消亡是必然的。电影产品归根结底其实与观看场景无关——它的门槛太低了,而上限又太高——在于真正能否刺激观众进行两个小时的内容消费。现代社会的演化方向是公共空间的收缩和个人私密空间的扩张,强调个人感受和情绪表达,这与电影院的集体主义色彩自然相悖。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以来的好莱坞,已经习惯了将大片包装成产品,已经习惯了去指挥和要求观众主动配合与投入。但在大数据、AI和抖音的时代里,内容消费是反向为用户定制的。上游行业如何应对这种软性的、交互需求上的变化,能够重新提供足够多和多样化的选择,而不是反过来讲梦想讲艺术讲情怀,或许才真正能够帮助电影院走出困境。
【制作:与自己斗,其乐无穷】
暂时搁下技术革新不谈——这对于技术至上的《阿凡达》或之前的《双子杀手》似乎有些残忍,但这就是电影,不是科技片或者风光片——《阿凡达》在新颖的视觉元素之下,其实提供了非常传统而又简单的故事,甚至就是《与狼共舞》的异星版本。《阿凡达》的故事有着典型纸浆小说风格,以科幻和环保主义为皮,实际上是修正主义西部片和后越战政治寓言的杂糅。但决定一个故事能否打动观众的决定因素,还有时间,地点,和讲述者——《终结者》和《泰坦尼克号》就是最好的例子。詹姆斯·卡梅隆虽然不是最好的storyteller,但他有能力去为了一个简单的故事构建一整个逻辑自洽的原生宇宙。从行星运作到生态环境,从外骨骼机甲到纳威语言,这些极大提升沉浸感的要素让故事有了自然演化的可能。
但遗憾的是,阿凡达的世界在银幕内外都停滞了。过长的创作周期既消耗了观众的热情,也让詹姆斯·卡梅隆的创作逐渐脱离了正常轨道——《阿凡达2》中最令人兴奋的要素并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是在哪儿发生的。如果说《阿凡达》中,这两者的比重还基本能够持平,《阿凡达2》似乎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阿凡达2》为观众提供了电影史上无人能敌,极富自然美学和身临其境的大银幕体验。清晰而又通透的视觉效果(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几乎看不到CG渲染的痕迹,而3D效果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和任何电影都更加逼真。这种对世界建设的专注和高标准,是整个《阿凡达》系列的又一次巨大飞跃,也正是《黑豹2》及其代表的主流特效电影所欠缺的。
然而,《阿凡达2》引以为荣的技术创新和音画表现,与基本的叙事之间存在着令人尴尬的巨大脱节,甚至还与前作的基础设定之间有着不少冲突。
13年前的《阿凡达》尽管故事老套,但有着基本的层次、动机和推进。宏观矛盾有托拉斯“西进”掠夺原始资源,微观矛盾有种族和角色之间的个人恩怨,二者始终互相推动情节发展。但在《阿凡达2》中,宏观矛盾仅在第三幕出现,微观矛盾甚至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不存在,这让整整三个小时都处于一种静态和被动的叙事状态,不仅是观众,连主要角色也都只是在单纯等待情节点的到来,严重拖垮了影片的节奏。
这比迪士尼和MCU的近期电影中,拿不出像样反派的情况还要更加糟糕,因为《阿凡达2》甚至连英雄角色都没有;杰克·苏利作为系列第一主角,在《阿凡达2》中几乎查无此人。
这又回到了《阿凡达2》的第二个问题:吃书。整个阿凡达企划的诞生,就是因为纳维化身之昂贵,不能随便替代/抛弃。而到了第二部,突然就可以空降一支化身小队,突然就可以直接下载备份重新读档,突然就可以放弃追捕群龙无首的森林部落,突然就可以放弃开矿的生产线去开捕鲸船。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整个潘多拉都似乎为了方便杰克·苏利而直接放弃了纳威语。考虑到《阿凡达2》中的人类角色之稀少,这一决定就跟新的女将军非要穿着外骨骼打沙包一样自相矛盾和莫名其妙。
在1997年的《超时空接触》之后,技术型导演罗伯特·泽米基斯醉心于动作捕捉技术,在十年的时间里推出了一连串造价高昂的真人表演+全CG制作的动画电影,《极地特快》《怪兽屋》《贝奥武夫》《圣诞颂歌》《火星需要妈妈》,直到制作公司ImageMovers Digital被关停重组为止。很难说这一持续十年的热情是否受到了在2001年的《最终幻想:灵魂深处》的影响,但就结果而言,这几部电影都是失败的。这并不是因为技术不够成熟——事实上《贝奥武夫》在面部表情上就已经有了很大突破,甚至是比《阿凡达》还要早的3D电影——而是罗伯特·泽米基斯过于急切地想要和观众分享他所看到的技术潜力,却忽视了电影在叙事和表现力上的短板。
詹姆斯·卡梅隆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对技术的痴迷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他对电影的定位和判断力。不少情节要素是上一部的直接移植,而他宁愿花精力去完善纳威人(为什么要有)的乳头,也不愿意把烂俗的青春戏弄得稍微有新意一点。站在他的完全反面的,则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沉湎于自我回忆的《西区故事》和《造梦之家》。
观众的确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这不是两个70岁上下的电影老炮们动辄拍大闷片的丹书铁卷。马丁·斯科塞斯也不喜欢特效大片,《爱尔兰人》也一样三个半钟头,毫不妨碍戏力超群。
在电影世界里,奇观往往造价最高,也往往最廉价。
詹姆斯·卡梅隆对他自己创造的潘多拉世界的热情值得尊敬。但这份热情已经烧干了他对提供一个好故事的兴趣。杰克·苏利的形象还没有立住,就迫不及待地传宗接代搞《教父》那一套家族史诗。这与皮克斯/迪士尼在过去十年中,卯足了劲把动画长片往写实里整一样,横纹刀劈扭纹柴,既伤了刀,又坏了柴。
【表现:拍大片不能烹小鲜】
尽管特效并非无懈可击——部分镜头有CG渲染问题,人类角色的CG模型一言难尽,因为西格妮·韦弗年龄太大,绮莉的面部表情比其他角色有明显手工调整的痕迹——超过4亿美元的成本实打实地为《阿凡达2》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视听体验。这不仅是技术上的成就,也是美术设计甚至科学探索的卓越成果,怎么夸都不为过。
《阿凡达2》无疑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这是一部好电影吗?
看上去很美,但其实差得很远。如前所述,当詹姆斯·卡梅隆把太多时间花在微管理上的时候,他就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全局的把握——这在三个多小时的运行时间里更是格外明显。分开来看,每个镜头都很晶莹剔透,每个段落都有头有尾,但合到一起就不那么对味了。整个《阿凡达2》的重心都在轻松舒缓的风光介绍上,而我们通过《异形2》《终结者》《真实的谎言》甚至《泰坦尼克号》的那个詹姆斯·卡梅隆,似乎对挖掘角色之间的亲密关系失去了兴趣——你甚至看不到亲子两代之间有任何有意义的交流互动——连故事情节都有些后知后觉。
这对于《阿凡达2》来说是非常遗憾的,因为故事空间中完全容纳得下对于这些关系的讨论。杰克·苏利/蜘蛛和夸里奇/蜘蛛的非亲父子关系与雷普莉/纽特,T800/约翰·康纳如出一辙,但却奇怪地没有任何深度可言,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背叛。这显然不是篇幅问题,而是创作上的敷衍。
究其原因,是因为《阿凡达2》并不是《阿凡达》的合格续集,而是简单的重复和线性扩展。生活在潘多拉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会有什么样我们所不熟悉的挑战?《阿凡达2》没能给出新的答案。第一部中,将原住民文化按字面意义视觉化呈现的做法还颇有新意,续集中引用的波利尼西亚文化却并没能与前作拉开距离,只是前作的水下版,将大树换成大鱼罢了,甚至还有文化挪用和找由头洗白少数族裔角色的嫌疑。
原则上来说,续集应该比前作带来更大的挑战,更大的风险,和更大的危机(如史上最好的续集电影之一《加勒比海盗2》),如果不是更大,至少也是更新(如最伟大的科幻电影系列之一《回到未来》三部曲)。《阿凡达2》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缩小了叙事规模,一方面又没能引入新的势力/挑战,对前作的回收利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就好比《最后的绝地武士》完全拿掉义军部分,只留下赌场线,还希望能有类似的戏剧效果一样。
詹姆斯·卡梅隆希望以家族关系来扩展故事规模的尝试是失败的:他没能为新一代角色提供挑战和成长弧线,除了次子娄克的反霸凌,其他几个小孩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心态上的变化,在整个故事中更是完全被动。
对孩子的关注,则意味着成人角色的欠发达。对前作主角,杰克和妮特丽来说,父母和抵抗军的双重身份应该会带来非常有趣的内心冲突:如果自己牺牲了,这对孩子意味着什么?而如果孩子牺牲了,这又对自己的抵抗运动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在理论上是存在于《阿凡达2》的,但几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的主角哪怕有一秒在为这些重要问题而思索和焦虑。在为数不多的镜头里,两人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的难民身份,好像被抛下的森林部落和保护自然对抗人类的目标从来没有存在过。更可怕的是,妮特丽竟然更加边缘化了:作为“白人救世主”的引路人,至少你会以为她在故事中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重要性,而不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极端人格。至于公器私用公报私仇的反派,连魔鬼代言人都不屑于做,就好像星际开矿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小蓝人玩捉迷藏似的。
一部在视觉上极具想象力的电影,竟然会满足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千年套路,着实令人费解。纳威人就是善,人类就是恶,这种黑白分明的二元观念在前作中都不曾存在过。在这种情况下,《阿凡达2》就是詹姆斯·卡梅隆毫不遮掩的,对人性自我厌恶的具象体现,已经放弃了思考和辩证,只留下了情绪宣泄。
故事的风险本可以更高,死亡本可以有影响有意义,剧本本可以为反派增加层次,哪怕来一个更坏更恶的呢。但詹姆斯·卡梅隆不在乎。他只在乎怎么把图画的更漂亮,怎么让水母更吹弹可破,怎么让特效师几年睡不了安生觉去陪他一个人反复折腾。
所以,《阿凡达2》的美妙之处也就止于视听体验,没有改进原作的任何缺点,而当故事结束时,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总结:Cinema is dying...Again...】
永远不要低估詹姆斯·卡梅隆。
但更重要的是,永远不要高估詹姆斯·卡梅隆。
按照詹姆斯·卡梅隆自己的推算,《阿凡达2》要有20亿美元以上的票房才能回本。这一数字并非绝对不可能,但发生的概率和回报比都非常之低。相比之下,尽管《复联3&4》的成本都在3亿以上,但凭借十多年开发的品牌力量都达到了这一门槛。而《英雄无归》更是“仅”用2亿就换回了超过19亿的全球票房——这还不包括不存在的内地票仓。
詹姆斯·卡梅隆和他的野心既真诚又自相矛盾。他想以弱者的名义征服世界,用最奢侈的工具来颂扬自然,用最新的技术讲最陈旧的段子。《阿凡达2》看起来非常复杂,但并没有什么真正令人震撼或特别感人的地方。
就奇观、节奏和情感投入而言,詹姆斯·卡梅隆和他的《阿凡达2》依然让当今好莱坞的所有大片都相形见绌。但这种仅靠烧钱来暴力博取观众好感的做法是否值得一试,取决于每个观众能否接纳,以及多大程度上能够接纳詹姆斯·卡梅隆的“疯狂”。
水之道到底是什么?
答案在潘多拉的风中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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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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