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结束的金鸡奖上,出现的两句话很有意思。
一句是周冬雨在开幕式说的:“这十年,是我们中国电影的好时代;在中国,是我们电影人的福地”。
(资料图片)
一句是最佳女主角奚美娟在获奖感言里说的:“这三年是我们电影人最艰难的三年,但我们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很有意思,同一场晚会上,居然能出现两种这么截然不同的声音。
前面那句话,官方态度居多,更像是被要求说的;后面那句话,行业心声居多,更多是被允许说的。
它们形成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勾连: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那么在这个年代里,电影人们还能保住电影的福地吗?又该如何不放弃自己的梦想?
在《影院“空城计”》那篇文章的评论区,有很多人发表了一种声音,认为我不敢把隐匿在一切表象背后的、那个最讳莫如深的原因大胆地说出来。
我的确不敢,因为那纯属飞蛾扑火,改变不了事实。而且我也不认为那种表达在今天很有意义。千年前,曹某人讲过一句话: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岂能哭死董卓?
但我也敢,大象的确在房间里,可直接指着大象的鼻子骂街未免太流氓了,所以今天我想聊点具体的话题,聊聊在这个时代转折的风口,那些曾经风起云涌的大导演们未卜的前途。与其空口争论环境是好是坏,不如具体从这些导演的角度切入,从他们的现状里去反观行业生态。
所以,上一次,咱聊了“空城计”,这一回,咱聊聊城外的人,该怎么应对。
生存第一计:以逸待劳
代表人物:张艺谋
难点分析:要尝试这种生存模式,要么江湖地位够,要么创作水平高
这几年,民众关于张艺谋最深的印象无非两类:一是他两度执导奥运会开闭幕式,坐稳国师宝座。二就是他火力全开投身商业大片的创作,票房口碑基本都没落下乘。
从《黄土地》(担任摄影)《红高粱》那会儿开始,直到今天,张艺谋就一直是中国电影史转折的重要见证人和排头兵。
他太独特了。一是这人有无比旺盛的创作力,号称长年以来,每天只睡三小时。二是他的江湖地位已经在这儿了,是无数个偶然与必然的历史风口才造就出了这么一个国师。
第三点,也是最独特的地方在于,老谋子不是个那么有“野心”的艺术家。他更像是个出色的匠人。《英雄》以前的那类电影且不谈,毕竟无论是时代语境使然,还是他个人创作语境使然,那都是张艺谋的过去时了。
而《英雄》以后,老谋子一直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人。这不是句批评的话,事实上,这种风格特征可能反而恰恰确保了“张艺谋”作为一种作者标签,不会那么容易受到环境变动的影响——
所谓以逸待劳,就是因为老谋子依旧有能力在新的题材里延续他的美学体系。
(《悬崖之上》剧照)
《悬崖之上》和《狙击手》就是很好的案例。骨子里,这两部作品的主题都很红很正,但那个故事是不难看的,视听语言也相当精彩——
两个故事都用一场漫天大雪限制住了剧情的呈现空间,从而顺理成章地把一个事关家国情怀的故事给讲小了,把宏大空洞的那一面遮住,把人物和戏剧性张力这种直戳普通观众痛点的东西翻到台面上来。
说白了,老谋子真正的天赋不在于他能讲一个多好的故事,而是他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平庸的故事给出色地电影化。
命题作文也罢,自己的真情表达也罢,张艺谋骨子里就是个观众和领导爱看啥,他就能听得进去意见拍啥的人。
近几年,老谋子难得任性的一回,是他拍《一秒钟》,这是他自己想讲的故事。
但纵然江湖地位如他,拍《一秒钟》仍然是困难重重,先是被从柏林电影节上撤下来,后来又被删减修改得面目全非。
不止《一秒钟》,哪怕是那部领了任务拍的《坚如磐石》至今也没有声音。从预告片里能看到,张艺谋对待《坚如磐石》是不可谓不认真的,影像质感相当新颖,但心血投出去,依旧是看不到回报。
(《坚如磐石》剧照)
上面的言下之意就是:你虽然领了任务,但我也允许你做自我表达。至于这个自我表达能不能有机会传达给观众,那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了。
人到七十,奋斗了这么大半辈子,却还是换不回一个小小的自我表达的机会,说起来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国师这么点难得的私心和表达欲被又一次打压了,以后我们该担心的事情恐怕不是他还能不能拍出好电影,而是他也许在以后的电影里会更加沉默了。
生存第二计:走为上计
代表人物:冯小刚
难点分析:最直接干脆的办法,但一容易挨骂,二你得有钱
做不了自我表达,老谋子选择沉默,冯小刚则选择提前表露退隐之心。
前不久,冯小刚夫妇疑似移民美国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
不管移民是真是假,可以看得出来冯小刚是真有点心灰意冷了。
与其落得晚景凄凉,不如趁早解甲归田。
肇始自2018年的影视寒冬,导火索正是冯与崔永元的网络骂战。
在那之前,冯小刚能拿得出手的作品数不胜数。一手是《甲方乙方》《非诚勿扰》《天下无贼》这类冯氏喜剧,一手是《我不是潘金莲》《一九四二》这种相当有讽刺力度的现实主义大作。他不断地在不同的题材和类型之间转换、尝试,其实也是一种对自身天赋的极度自信。
而且从冯小刚的创作轨迹来看,明显后来那几部《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才是他真正想拍的故事。他一点点靠着拍喜剧熬出头来了,本以为以后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拍点任性的作品,谁料一朝回到解放前。
与崔永元骂战之后,冯小刚在创作上明显一蹶不振了。他先是拍了《如果芸知道》,一部叙事极其缓慢,故事异常空洞,为了抒情而抒情的新西兰旅游宣传片。然后又跑去改拍电视剧《北辙南辕》,豆瓣评分只有4.9分,全网都在骂冯不食人间烟火。
再之后,就不太能听到冯小刚有什么新动作了。
到了今年,冯小刚的民众口碑变得更加荒唐,先是因为李易峰和吴亦凡出事,让一众网友奚落他这个《老炮儿》主演和这两位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按理说,这怎么都不该是他主演冯小刚的问题,毕竟这电影导演不是他,是管虎。但愣就是很多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冲动地觉得冯和这两个小鲜肉是臭味相投。
然后上个月因为河南的一些问题,冯小刚的个人口碑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仿佛一夜之间有无数观众重新记起来他拍过《一九四二》,一部上映十多年后还能用来讽刺今日河南政府的现实主义力作。冯裤子又立马变成了冯导,变成了业界良心。
被当作舆论靶子忽高忽低的折腾,想必不是心高气傲的冯渴望看到的,真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可以预见的一种情况是,冯之后除非能够有什么真正志在必得的作品,不然恐怕很难会再有什么创作进展了。以他现在的大众舆论口碑,片子一旦拍得不好,被反过来骂“还不如真移民美国”甚至都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壮士断腕一般地提前离场,未必不能视为是一种爱惜羽毛,及时止损的抉择。只不过这条路真不是那么好效仿,不到真心灰意冷的那一刻,几人舍得彻底放弃自己的表达机会呢?
生存第三计:暗度陈仓
代表人物:乌尔善
难点分析:在寒冬坚持热情和信仰,挺奢侈
关于乌尔善,我们迄今为止最热议的话题,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封神》三部曲,它为何不能面世,它的成色到底如何,都是悬而未决的。
我今天选择聊乌尔善,也正是因为尚未上映的《封神》三部曲,以及乌尔善的其他作品,依旧在向我们提供着某种看起来尚且可以够得到的幻想:
未来,关于中国电影工业、关于奇幻大制作、关于那些不那么严肃的、纯粹让你感受影院观影快感的电影,是否还能从乌尔善们的手中拼出一个明天来?
上个十年,乌尔善不止一次地尝试冲击过中国电影工业化的新可能,《画皮2》《寻龙诀》《刀剑笑》……新的十年,乌尔善的野心甚至还不止《封神》,他的待映作品名单上,同样也包括《异人之下》和《郑和下西洋1:沧海幽冥》。
前者是国漫爆款之作的真人化改编,该动漫在B站和腾讯视频上都有播出,口碑相当好。《异人之下》里,充斥着奇门遁甲、阴阳五行、苗疆巫蛊、佛道斗法等奇幻元素。
它的故事内容,骨子里其实也很像都市版的寻龙诀或现代版的封神演义,显然都是乌尔善最感兴趣,也只有他能拍得最好的那类作品。
后者,那部《郑和下西洋》,据说是所谓的“重点电影”中的一部。
如果最终,这类命题作文成为一种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我倒不认为像乌尔善这样的导演去处理此类题材完全是一类坏事——
至少这些题材和导演之间的确是有很强的匹配度的,就像饶晓志之于《万里归途》,就是今年已经出现的一个很好的案例。
这种电影,可能的确很主旋律,但不妨碍它在制作水平上是优秀的。如果题目没得选,那保持电影在类型化、商业化和工业化上的水准不下降,未尝不是一种围魏救赵式的曲线救国之路。
未来,关于乌尔善的创作前景,我们显然是既充满期待,也充满困惑的:
他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吗?他的待映作品到底成色如何?最重要的是,就算是他的电影能够成功上市,他还能如许多人期待的那样,带动中国电影的工业化进程吗?
生存第四计:抛砖引玉
代表人物:宁浩
难点分析: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不是谁都能干的
2020年《人物》杂志采访宁浩的文章里,宁浩形容自己的状态像是猴子晃树。
动物园笼子里的猴子爱晃树,你在笼子外头看觉得它这事儿特别没意义,但猴子在笼子里不这么觉得。
因为它在笼子里没事干,所以只能晃树,然后爱上晃树,最后让笼子外的人觉得“这猴子晃得好好”。
2019年《疯狂的外星人》之后,宁浩都没有拍什么正儿八经的新的作品。非要算的话,他在《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中拍的那两个以葛优为主角的短片段落,倒也能算作是一个表意完整的故事了。
借着这么个北京司机的人物设定,宁浩可以说是在这两部拼盘电影中相当出彩地给其他几位导演做了示范。
拍主旋律是有任务属性,但也可以只拍北京出租车司机这种普通市民的生活,不是非得来个个体为集体牺牲、家国情怀高于一切、完全没有人情味的东西。
如今更多时候,宁浩都是选择逐渐尝试退居幕后做二把手。这些年,坏猴子影业出品的电影里,宁浩的味道还是没少,但却都不再是宁浩导演的作品了。
文牧野的《我不是药神》、申奥的《受益人》、温仕培的《热带往事》……都是坏猴子影业的作品。
尤其是《我不是药神》和《受益人》里,能很明显地看出宁浩的那股子风格:在社会的间隙里,找到底层混乱而荒诞的故事点,然后榨出这种悲剧故事里的喜剧点来,反衬这种荒诞,让它成为一把看似什么都不说,但依旧很锋利的刀。
如果说乌尔善的尝试是一种电影工业层面的暗度陈仓的话,那宁浩一直在做的这种抛砖引玉、挖掘更多导演的事情,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屯粮食”。
但风险也很显而易见,以后,还能再有《我不是药神》这样的影响力之作吗?
《药神》刚出的时候,很多人都相信这会是宁浩、徐峥、文牧野和他们背后的坏猴子影业的春天要开始了。但现在看来,当大环境的氛围变得压抑和逼仄之后,那短暂的春天反而很有可能就成了上个时期的末日挽歌了。
猴子晃树是一种苦中作乐,但谁又能保证,动物园有一天说不定连树都要砍了呢?
生存第五计:浑水摸鱼
代表人物:贾樟柯
难点分析:考验的不是创作能力,是生存智慧
前几天,一档由贾樟柯监制并主持的访谈类节目低调上线了。节目名字叫《贾乙丙丁》。
这几年的贾樟柯,办影展、拍广告、上节目、当演员,忙得不亦乐乎。按理说,有这功夫,《在清朝》早拍出来了。
你说科长这是明哲保身,避免被拉去当壮丁拍任务性电影吧,他今年又是那个难得站出来呼吁市场多元化,不要只拍主旋律的“吹哨人”,还在一心一意为电影说话,不怕事。
但另一方面,他又在不断地尝试为自己增加新的身份标签,让大众眼里的贾樟柯成为一个更泛化意义上的文化人,把导演这个身份往后遮一遮。
尤其是他搞访谈节目这一套,怎么看,都有一种他想把自己复刻成另一个许知远式的高逼格文化类主持人的意思。
你说他是没有创作欲,想要坐在功劳簿上坐享其成,带着美名当个文化商人吧,他又还有新的剧本在写,《贾乙丙丁》第一期的节目里,贾樟柯透露自己疫情期间写了两三个剧本,都在打磨,明显又一幅创作欲满满的姿态。
但他办学校、搞影展、开餐厅,又俨然一副退休老干部提携后辈,打算着手准备隐居山林的样子。
(贾樟柯与他的平遥电影节)
所以说,他的这种状态,很奇怪。就像是打太极拳,把水都搅浑了,看得对手云里雾里。
虽然看不懂,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贾樟柯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作家、导演、影展创始人、人大代表,贾樟柯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平时多学一门知识傍身是有多重要。
多一个身份多一条路,他如今的每一重身份,都好歹能确保他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混得光鲜亮丽。
生存第六计:金蝉脱壳
代表人物;陈可辛
难点分析:抛家舍业,出海开荒,不成功便成仁
陈可辛,是货真价实的突围了。
他的泛亚洲制片公司,和那部《酱园弄杀夫案》剧集,都在前不久扎扎实实地让电影圈轰动了一把。
拉拢成龙、甄子丹、章子怡加盟,集合亚洲资金、捆绑流媒体平台……
陈可辛和他的泛亚洲公司这一系列举动,归纳总结起来就是他要尝试文化出海,绕开大陆市场,换个更自由的创作环境拍自己想拍的作品。
这不是陈可辛第一次绕开传统的游戏规则去另辟蹊径。
从1992年和曾志伟合作创业建立“电影人制作有限公司”,到21世纪初果断北上抢占先机,陈可辛一直就是个商业头脑和危机意识极其敏锐的人。
可以说,在华语电影圈,他是难得的可以兼具极高的导演才能和制片才能的商业片天才。
甚至连泛亚洲电影这个概念,都是他早在2000年初和韩国合拍《三更》、和泰国合拍《晚娘》时就已经想过了的。
而今年的再度“出走”,对陈可辛个人而言,是他又一次对危机的敏锐感知,对整个行业而言,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信号灯。但就像是几经波折的《李娜传》如今的新片名一样,陈可辛这次真的是独自上场了。
对于更多的年轻导演来说,陈可辛的突围之路无疑能让他们感到更多希望,但一来很少有人能迅速效仿他,也难有人有立马站出来同他一道出走的魄力。
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Netflix、HBO、Disney+这几年早已让日韩影视圈尝足了甜头,但这是否意味着这些流媒体平台一定会对陈可辛的《酱园弄杀夫案》感兴趣呢?
即使这种合作真的能达成,也需要忧虑大陆观众感兴趣却只能看资源,海外观众能看大银幕却未必感兴趣的文化窘境是否会发生。
更进一步的忧虑甚至包括陈可辛和章子怡等人的叛逆之举,会否导致他们在海的这边遭遇某些麻烦等等。
一切局势都尚且还处在无法拨云见日的阶段,希望也还只是薛定谔的希望。
(陈可辛《投名状》剧照)
未来是好是坏,终究难以站在今天的角度预先盖棺定论。但很显然,这么多人走得这么多条路,无不指明了同一种危机信号:
在今天,在中国电影界,乃至文化界,谈艺术、谈自我表达,成了一件越来越奢侈的事情。
当民族优越感和意识形态成为唯一重要的东西之时,我们的确不是不能拍出能看的电影,不是讲不好故事。
这几年的主流大片已经通过网罗优秀的导演为己所用,证明了它们一样是可以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水平的。
但这种水平还不错,故事还算引人入胜的电影,都只是在表达同一种声音,呈现同一种色彩。红色也罢,绿色也罢,当文化舞台上只有一种颜色被允许呈现时,那都算是失色。
失色的艺术,能培育出来的观众,那就只能是色盲了。
最后,再谈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吧。
一件事是回想王家卫。最近,《繁花》的电视剧公布了预告,但电影还一直迟迟没有消息。2013年《一代宗师》之后,王家卫又快有十年没有新作品了。
曾几何时,在华语影坛,王家卫是最具有文青标签的、被认为最特立独行、最有艺术范的导演。
王家卫的艺术,是一种任性的艺术。而这种任性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曾经的香港电影行业比他更任性,这个行业允许王家卫的存在。
另一件事是田壮壮的退休。《鸟鸣嘤嘤》送审两年,石沉大海,毫无反馈消息。
按理说,壮爷如今绝对不能算个任性的导演了,但哪怕他在送审的两年里客串了一堆主旋律电影来表忠心,都依旧没有等来一句回答。
(田壮壮)
是何等的心灰意冷,才会决定就此告别电影啊。
和开头引用的那两句话类似,结尾说这两件事,我也是想不怕事大地把它们串起来传达一个事实:
是的,如果连上述这些生存策略都全部失败了的话,那华语影坛以后不仅不会再有第二个王家卫——
甚至,我们连黎明的鸟鸣,都将不再被允许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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