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刺杀者是反对灵气集团推行‘双轨人生’项目的极端分子,如今对罪行已经供认不讳;他们说刺杀发生在她演说的高潮,若不是正好偏头避开了致命一击,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他们说凶器是一把改装成终端手环形状的电波枪,波频极大,即便在击偏的情况下也很少有受害者脑功能完全恢复的先例,能期待的最好结局就是记忆缺失;他们说如果一小时内她的大脑未出现衰竭,她最终活下来的概率就提高到了百分之五十;他们一会儿叫他不要太抱希望,一会儿又叫他相信现代医疗,相信奇迹,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韩令什么都听不进去。自从得知消息后他的头腔内部就一直在震荡轰鸣,好像被电波弹击中头颅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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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因为除了她本身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同时又畏惧着这个结果本身。大济医疗集团的休息室里韩令缩坐在沙发一角来回挪动着脚尖,这位韩氏银行的行长已经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将这个动作维持了整整四个小时。
休息室一侧的全息屏播放着“灵气公司董事长段子矜双轨人生发布会演说遭枪击”的新闻,同样的一段立体影像被来来回回地播放,被无数次中间暂停,好让主持人分析刺杀者这一秒所在的位置,安保人员那一秒所留下的真空,以及董事长那一次让她免于当场毙命的偏头。不知过了多久,全息影像从今天下午的刺杀现场转到了演播室中,两位主持人端坐着,开始分析这一场刺杀事件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段子矜于今天下午两点二十分,在灵气大楼前的世界广场遭到枪击,十分钟后被送到医院,如今仍在抢救中。那么假设——假设段子矜没有熬过去,你觉得这会对灵气集团,对灵气集团近来和迅尔集团合作的‘双轨人生’游戏项目造成什么影响?”
“‘双轨人生’的发布肯定会推迟,这是无论抢救结果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唯一不确定的只是推迟多久。我们知道,‘双轨人生’项目,本质上就是将灵气的逻辑链系统和迅尔的头环模拟技术相结合,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两个集团花了四年,据我们大众所知是四年的时间搭建这两个体系之间的程序接口——”
“从2189年开始一直到现在。”
“——对,四年的时间搭建。这个程序接口库可谓是两个集团,尤其是灵气的心血,安全级别非常高,使用的是最新的脑锁加密。只有解锁这个接口库,‘双轨人生’才能正常发布。”
“脑锁?不会就是……”
“对,脑锁只识别灵气董事长段子矜一个人的脑电。这是我们当前世界上最新也是安全程度最高的加密手段,可它的缺点就是,除了识别正确脑电之外,没有其他的打开方法,它没有退路。也就是说如果段子矜没有抢救回来,灵气和迅尔四年来的努力,就基本,成了泡影。”
“只能重头再来吗?”
“是的。只能重头再来。不过现在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如果段子矜可以活下来的话,脑电锁或许还能打开。不过这也要等到她的身体状况完全恢复才行。所以,本来拟在今晚十二点发布的‘双轨人生’项目,基本已经确定是要延期的了,只不过现在还在等灵气和迅尔两边官宣而已。”
韩令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些新闻中的内容。他们怎么能这么冷静?他想。他可能就要失去他的妻子,他九岁的女儿可能就要失去她的母亲,可投屏里的人却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刺杀细节和那个该死的“双轨人生”。
然后他听到新闻谈起了他:“段子矜的丈夫,韩氏银行行长韩令没有接受我们的采访。据悉,枪击发生时他正在出席国家金融峰会,得知消息后,就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
“把投屏关掉吧。”韩令对助理说。嗓音嘶哑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助理转了转手腕上的终端,投屏遂应之而熄。没有了投屏的光线,室内突然就暗了下来。在助理打开灯前,韩令趁着这一瞬的昏暗擦了擦眼睛。
2.1父亲说有很多人恨他,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原因。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跟别人吵架。无论和谁讲话,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在我看来,父亲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有时候会很忙。有好几次,他说好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玩,可最终又说他太忙,去不了了。为了这点我有时候会很讨厌他。不过,每一次我都还是原谅他了,因为父亲会为他的失约而补偿我,让我随便挑选想要的东西。我要过一座很大的玩具屋,一条会变色的裙子和一套上个世纪的书,每一次父亲都给我弄来了。玩具屋和裙子其实并不稀奇,终端上有各种各样的款式,眼睛随便瞄几下就能买到。父亲能给我弄来那套书,才是我意想不到的。
那套书是上个世纪出版的,如今早就已经绝版,终端商店里是没有卖的。我之所以知道这本书,还是因为看了另一本书,那本书的作者在后记里说,这本书对他的影响很大。
父亲给我找来了我要的书,虽说是二手的,翻起来却还很新。不过我看完之后觉得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看,于是就把它塞到了书架上,从此再也没碰过它。
对,我家有一个书架,一个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上面摆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纸书。这些书大多数都是母亲留下的,我和父亲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更喜欢万卷书。就是那种看起来很像纸书的电子书。
母亲是一个作家,她写过好几本书。不过,作为她的女儿,我倒是不太喜欢看她的书。她的书都很无聊,没有魔法,没有仙术,没有武功,没有厉害的男主角女主角,你翻开第一页就知道这是个平淡而无聊的故事,翻到最后一页,就知道这不仅是个平淡无聊的故事,而且还是个很惨的故事。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我真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写这些无聊的东西。她病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搞不清楚,甚至连母亲已经死了这件事,都糊里糊涂的。
问母亲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有一次我拿这个问题去问了父亲。父亲说母亲写的是“现实主义”,说我还太小,看不懂很正常。
“如果‘现实主义’的意思就是不好看的书,那这个主义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吧。”我说。
父亲笑了笑,说这个世界就是一本现实主义的大书,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去读。
我一直都没有明白父亲的话,直到有一天他们告诉我父亲死了,被人开枪打死的。然后他们又告诉我说父亲犯了什么法,说我的玩具屋,公主裙和书都是用“非法所得”买的。他们不让我回家了。他们说,因为没有符合条件的亲戚可以收养我,我必须搬到一个叫“福利院”的地方去。
于是我就搬家了。虽然没有父亲帮我,但搬家其实也挺轻松的,因为能带的东西不多。家里很多东西被贴上了封条,说要“处理”,剩下的东西中,有很多他们说等我长大了才能给我。一个警署的大姐姐帮我一起收拾了衣服和日用品,临走之前我想了想,又拿走了母亲写的那几本书。因为上面印了母亲的照片。
到达福利院的第一晚我想看书,可我的万卷书没有电了。旁边都是不认识的小孩,我不敢问他们电源塔的编号是什么,就只好拿出母亲的书看。可刚看到第一页那个无聊男人的自述我就哭了。我意识到现在我的面前只剩下一本现实主义的书,而我不得不去读,不得不去读。
1.2“我要为每个人都创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韩令记得五年前段子矜曾这么说过。
那是一个初秋的晚上。他刚哄睡女儿,在窗边画画,她穿着睡衣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用双手撑住了他的肩头。
“灵气的新项目?”他未抬头,又在画纸上落下了一笔。
“我要叫它‘双轨人生’。”她兴奋地说道。尽管没有看到她的脸,但韩令知道此刻她的双眼一定是闪闪发亮。“逻辑链系统已经可以做到根据读者的情节偏好和关键词设置生成具有可读性的小说,只需要把它和实景游戏技术结合,就可以让读者‘经历’小说。而这些小说的情节偏好和关键词设置,则可以根据终端所采集的个人数据进行提取。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为每一个人设计他理想中的人生!”
“那你就需要和信息安全署进行交涉,这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自从政府强制全体公民佩戴终端后,个人终端隐私信息对商界的开放门槛就越来越高。”韩令伸出左手,摸了摸段子矜垂落在他肩头的手和她腕上所佩戴的终端。她最近新换了一个终端外壳,终端手环嵌在玉镯之中毫无违和感,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会做到的。”段子矜却是很自信,“等到了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能有第二个人生,完全为他量身打造的第二个人生。”
“可是我的第二个人生里,就没有你了。”韩令说。
“会有我的。”她回答得很轻松,“会有一个更好的我。我的世界里也会有一个更好的你。逻辑链可以把人物设计得很立体,很逼真。那个我会表现得比站在这里的我还要爱你。”
韩令的笔停住了。“这有点可怕。”他说,“因为那个更好的你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根据输入条件做出相应反应的决策程序,就算她真的让我相信了她爱我,她本身也还是没有任何感情。”
段子矜沉默了片刻。
“你对你自己的人生,真的就那么不满意?”韩令问她,“不满意到你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开发逻辑链系统,就为了让虚拟的故事成真?”
“我没有不满意。”她把下巴贴到了韩令的头上,蹭了蹭,似是知道自己让他心情不好,在征求他的原谅。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是明白我的,对吧?”
“嗯,我明白。”他偏过头,对她笑了笑,“我相信你能,也支持你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其实这句话并不全是真心。韩令相信她,并且也支持她,但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能明白她。比如一年前,她肃然给了韩令一份遗嘱似的文件的时候。
那日她刚经历了一次刺杀,所幸安保人员及时控制了刺杀者,她才能安然无恙。
“我要是真的死了,灵气该怎么办呢?‘双轨人生’该怎么办呢?”她眯着眼,神情认真。在死里逃生后,她不后怕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该怎么办,却是后怕着这个。有时候韩令真的不懂她怎么能对自己的事业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她不为自己后怕,韩令却为她后怕。叹了一口气,韩令道:“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双轨人生’项目,是不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段子矜怔住了:“什么意思?为什么?”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把它做到能模拟人生的程度吧,”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不似平时沉稳,“做到能让玩家身临其境地体验小说,这就够了,没有必要为人们打造理想人生,更是没有必要为了体验的真实性,在体验过程中暂时封闭玩家的记忆——他们想杀你的理由不就是这个吗?说你肆无忌惮地将记忆处理技术应用于这个新项目中,说你会借此控制所有人的大脑,说你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们想杀你的理由不就是这个吗!”
“可我已经明确表示过了这个项目会是绝对安全的。”段子矜沉声道,“虽然它会临时封闭玩家在游戏外的记忆,但它也有足够的安全措施保证玩家不会沉迷其中。我不是也同你聊过的吗?它有游戏时间限制,每半个小时就会解锁玩家的记忆,询问玩家选择继续游玩还是退出;它依靠终端紧密监测玩家的健康状况,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就会强制退出游戏;它甚至可以监测玩家周边的环境,在突发情况发生时,提醒玩家注意……就是这样,它是绝对安全的。我不会因为那几个满脑子阴谋论的极端分子就放弃它。”
“可你差点被他们杀掉!”韩令大吼。
他极少这样大发雷霆,在妻子面前更是从未有过。段子矜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死。”
可尽管说着这样的话,一个月后,她还是将一份文件发送到了韩令的终端。韩令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她对自己日后“意外重伤”“意外身亡”的各种安排,执行人写了韩令,后面还有律师的签字。韩令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还是把这份文件妥善存好,并默默祈祷不要有再次打开它的那一天。
可现在……
大济医疗集团的休息室中,韩令麻木地回想着那份文件中罗列出的几种情况:心死亡,脑死亡,植物人,脑瘫……她会是其中一种吗?这份文件会在今日生效吗?
若是早知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去参加那个该死的金融峰会而缺席她的演说。尽管他知道就算今日自己在现场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片恍惚的嘈杂。有人匆匆推开休息室的门,有人喊叫着什么“突然的脑衰竭”。韩令的意识仿佛游离在躯壳之外,他看着自己起身,行走,对医务人员点头,他听着自己那机械的声音重复了好几遍:“对,按照董事长之前的要求去做,趁大脑还没有死亡,用封冻液将大脑存放起来,待脑波稳定后连接上她准备好的逻辑链程序。”
“行长……就算封冻液能够让大脑保持存活状态,也无法重新激发各脑区的活性。日后就算将董事长的大脑重新归位,她一生恐怕也只能是一个醒不过来的植物人。董事长在文件里提到的,关于直接用裸露的大脑链接逻辑链的方式,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成功……”
“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可他还是机械地重复道,“现在除了相信她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2.2我在福利院里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很自我,很不合群,很看不起别人,偏偏自己也很让人看不起的小孩。其实追根究底这都是父亲的错。父亲已经把我宠坏了。就是因为他,我才不能习惯福利院的多人宿舍和料理机器人煮的营养餐;就是因为他,我才不能习惯那些粗鄙的言语和漠然的眼光;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在拥挤的合班教室中茫然四顾,明明已经是上三年级的年纪,却迟迟适应不了学校里的一切。
其实比起吃穿用度更让我感到不习惯的是这里的气氛。福利院有很多奇怪的小孩。他们或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消沉躁郁,或是如网中的小鸟一般神经脆弱,容易受惊。至于剩下那些不那么奇怪的小孩,也都不知道为什么不那么像真正的小孩。尽管他们也爱玩耍,也爱笑,也爱看故事书。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龄的女孩子玩公主游戏,幻想某天有皇家仪仗来到福利院门口,宣称我们是在外流落多年的公主。有人问大家,成为公主后想干什么,我就第一个站出来,说我要拯救世界,成为宇宙超人公主。
其他孩子大笑。“这有什么好玩的!”她们说。
“如果我是公主,我就要让女仆准备一个大房间,里面放满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还要放一套实景游戏装备。”一个孩子大声说,“这样我就可以在里面呆一辈子。”
“如果我是公主,我就要嫁给一位王子。那位王子要有本科学历,还要有稳定的工作。”另一个孩子这么说道。
“如果我是公主,我就直接去上大学!”还有人这样宣称,“这样我就不用参加初考,中考和高考了!”
她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却突然觉得这个公主游戏没劲透了。我转身就走,任那几个女孩子在背后议论我“从来不肯跟别人好好玩游戏”。
离开那些女孩子后,我去厕所对面的墙上写字。那面大墙等同于一个公共的留言板,上面写满了某某某喜欢某某某,“我想死”,“拼命也要上高中”,以及一些不太适合转达的,辱骂国家现任领导人的话,和一些没有明确指向性的污言秽语。我在一句写得极大的“我要炸学校”下方找到了空隙,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句汉字夹杂着拼音的豪言壮语:“我和你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后来别人不知怎的就知道了这句话是我写的,于是我就被集体孤立了。他们抢走我的牛奶,弄坏我的万卷书,在我的床位上贴满“坏人的女儿”“落难大小姐”和“小政治犯”。我把这些事告诉福利院的老师,可那些人欺负我从来不会留下证据,更何况老师也没工夫操心我的事。我好好地活着,能跑能跳,而福利院里有很多更需要操心的小孩。流落到这里的孩子很多都有先天疾病或者身体残疾。
但所幸我还有一本日记本,一本像万卷书那样做成纸书形状的电子日记本。我把日记本藏在被褥里面,每当游戏时间到了,其他孩子都不在寝室的时候,我就把它掏出来写东西。
每天两小时的游戏时间是用来让我们玩实景游戏的。福利院里有一个专门玩实景游戏用的房间,里面挂着百来套破旧的实景游戏装备。只要穿戴上一套从头到脚又闷又热又挂满接线的装备,再从终端里打开对应的游戏,人就好像穿越到了游戏世界里一样,能看到,听到,摸到,闻到游戏里的一切。
这些旧装备是一个什么领导找来捐给我们的。那是我到福利院后不久的事情。为此,那位领导还特意给我们作了一番讲话,一会儿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一会儿说我们是坚强的小草,然后说我们应该多玩玩实景游戏,来“调节情绪”“促进身心健康”。
他心里其实并不这么想。因为在演讲前我还偷听到他和助理讲话,说我们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注定会一事无成,成为危害社会的动乱分子,只有让我们从小沉浸于游戏中,我们才能安分一些。那些抑郁不安想要自杀的,有了游戏也能多活几年,免得拉低福利院的人均寿命。
实景游戏我在来到福利院前也玩过,觉得游戏本身很一般,装备穿戴很麻烦,因此并不着迷。到了福利院里,我也懒得跟一大群孩子抢破头去争一套破破烂烂的旧装备玩游戏,再说我肯定抢不到,因此每回到了游戏时间,我都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与日记本为伴。
其实我写的并不是日记而是小说。在日记里我只能偷偷抹泪,在小说里我却是无所不能。我写我自己认识了一位世外高人,学成了绝世武功,每天都把那几个常欺负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我写那几位明知道我受欺负却不帮我的老师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坐瞬达舱被舱门卡坏终端,房子被故障的家务机器人拆成废墟,去吃快餐时设置出错的自动送餐车撞上餐桌,把菜全都泼到他们身上;我还写我捡到了一本秘籍,变得超级聪明,在学校里老师们追着我求着我参加学科竞赛,允许我不上课,同学们则崇拜地称呼我为“学圣”。我洋洋洒洒地写着另一个时空里我的另一种人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
他们发现了我在写日记,可他们找不到我藏好的日记本。于是他们把我的手摁到开水出水口下,说要烫废我拿笔的手。
我在福利院里唯一的朋友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假借老师的名义把那些人骗走,然后拉着我躲到了地下花园里。明亮到晃眼的人工日光下,我发现她长得和我有点莫名的相像。
“我是昨天刚到这里来的,我叫段子衿,青青子衿的衿。”她笑眯眯地说。
我吓了一跳:“你的名字跟我好像!我也叫段子矜,只不过是矛字旁的矜。”
“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诶。”她亦惊喜地说。
段子衿就像我的姐妹一样,陪伴我度过了在福利院的两年。她看我的小说,鼓励我继续写下去,她帮我解围,无数次救我于水火。她简直就像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完美朋友,她让我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岁月,直至十岁那年我终于被养父母领养,离开这里。
不过,当然啦,我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上天”。就算真的有,上天八成也像福利院的老师那样,根本不会关心我。全世界将近两百亿人里,我知道我不太可能正好是那个主角。
1.3从医学的角度来讲她是活着的。心脏仍在缓慢地跳动,脑电亦在平稳的释放。可当女儿哭着问他妈妈是不是死掉了的时候,韩令却一时语塞。
他很难说服女儿妈妈现在这个样子还算“活着”,更不敢带女儿去看她妈妈。医疗中心顶楼的实验室里,段子矜的大脑和躯体被拆分开,两者都浸泡在封冻液中。裸露的大脑上还额外连接着一套复杂的电极,电极另一头,是按照她自己的要求连接上去的,‘双轨人生’单独封装好的初测版系统,其唯一内置的逻辑链为她自己所写,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
逻辑链系统是灵气公司的立身之本,是段子矜大学期间带领团队设计出来的一套体系。“它是小说的编程语言,它能将所有情节量化,从而让人工智能真正理解情节。”韩令记得当年段子矜第一次向他介绍逻辑链时,便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的事业刚刚启航,她拿着根据逻辑链体系打造的一款情节构思软件“造物逻辑”来找他这个老同学拉投资。韩令家是很富有的。二十二世纪二十年代,政府发布了“将城市转移到地下和高空”的号召,出台了不少关于营建地下城市工程的支持政策,韩令那原本就经营着地下建筑公司的爷爷正好赶上了这阵东风,短短时间内成了巨富。后来,爷爷又进一步进军金融界,创办了韩氏银行。到了五十年代韩令出生的时候,韩家已成为规模巨大的财团。韩令自己也早就是韩氏银行内定的下一任行长。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段子矜才会来找他。
“量化情节?让人工智能真正理解情节?这有什么好处?”韩令一开始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疑惑道。
她似是对他的疑问早有预料,了然地笑了笑:“来看看我们根据逻辑链体系打造的第一款软件吧,这款软件名叫造物逻辑,可以用作故事创作者的情节构思工具。”
她抬起右手,手指微动,在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终端投屏上简单操作了一番,很快便打开了一个共享投屏。投屏上呈现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架,上面展示着两三本书。
“这便是造物逻辑的界面。让我们先新建一个故事。”她解说着,同时将控制点移到了右上角的加号上,触发了一下。投屏上随后便跳出了一个参数设置界面。“首先要确定世界观。我们这里选择一个设定好的世界包,现代典型包。这套打包好的世界观中,有一系列我们预设好的世界观规则。然后是确定角色配置。我们有打包好的成套角色配置,比如这个,现代言情小说典型包,里面有邪魅的男主角,清纯的女主角,体贴的男二号,执着的女二号,还有其他一些现代言情小说常见的配角形象。”
“不能自己设定角色吗?”韩令问。
“当然可以啊,可是从头新建角色太麻烦了,你别看我刚才描述一个角色只用了一个词,角色属性展开来,可有好几百条呢。”段子矜说,“角色属性变量记录了一个角色的各方面特点,包括他的天赋能力,性格三观,财富地位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个一个手动调整参数,来建立你满意的角色。不过我们并不建议这样操作,太低效了。你完全可以选用一个我们提供的角色模板,然后在此基础上对你有特别要求的几项属性进行调整。后期一边编写情节一边调整也是可以的。”
参数设定完成后,面板提示又要求使用者设定开始事件和结局条件。“开始事件,按照言情小说常见的套路,就设定为‘救人’吧。施救方,女主角,获救方,男主角……”她一脸认真地给韩令演示着,“结局事件,选择‘参数达标’,具体参数,好感度达到95,男主角和女主角之间……好了。”
她选定开始和结局,触发“确定”,界面变成了画板模样,上面有一串简单的流程图似的形状和线条。韩令仔细一看,那上面除了开始事件和结局事件外,只有一个事件“结婚”。
“从相遇到好感度满95,中间只差一个结婚?”韩令诧异地问。
“这只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初始情节串啦。在生成初始情节串的时候,系统会寻找尽可能快达到结局条件的中间事件,所以初始情节串会显得很草率。况且,这条情节串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只有三个事件,但都是六级事件。展开六级事件看看,里面还有许多低级事件呢。”段子矜笑了笑,手指在投屏上一划,情节串底部那个原先写着“救人”的小方块便展开成了一个大方框,里面包括了“发现”“搭救”“治疗”“一见钟情”“养伤”等小方块,想来这些小方块便是段子矜所说的低级事件。
“看起来好细致!”韩令赞叹道,“确实可以表示很多情节。不过,你说的‘借助它进行情节构思’,又该怎么操作呢?”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构思情节的过程,就是一个情节的大框架不断往下细化的过程。而操作造物逻辑的过程,也就是不断把简单逻辑链复杂化的过程。”段子矜边说便用她那只带着疤痕的手熟练地在面板上操作,那疤痕,据她以前所说,是小时候不小心被烫的,“你不是嫌中间只有一个‘结婚’太简单了吗?让我们往中间插入几个其他角色主导的事件。”
她先插入了一个女二号主导的“引发误会”。新的事件一加入其中,那些穿插在事件之间的黑色箭头中,从‘引发误会’到‘结婚’的这一段就立刻变红了。
“怎么变红了?”韩令不解。
“因为逻辑不通顺了。这些箭头代表着逻辑,当逻辑不通顺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红色。在这个故事中,女二号已经引发了误会,如果后续没有其他事件解除误会的话,男主角和女主角就没法结婚。”段子矜说着,就又在后面插入了一个“互通心意”事件,那段变红的箭头就又恢复了黑色。
“好神奇。”韩令忍不住道。
“逻辑规则的存在实际上降低了小说构思的门槛。”段子矜听见他的赞叹,眉眼弯弯,“传统的情节构思就好像和人在真实的棋盘上下象棋,你的心中必须有一套象棋的游戏规则,这套棋才能下下去。而有了逻辑链,情节构思的工作就好像你在终端投屏上下电子象棋,你走的每一步都能获得提示,象棋程序会告诉你,按照规则,你可以选择在那些区域落子。如此,就算是完全不懂象棋的人也能下完这一盘棋,尽管他不一定能下赢。”
韩令赞叹于段子矜的奇思妙想,不过那时的他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稀奇古怪的逻辑链体系在未来竟真的会成为段子矜借之改变世界的东西。所谓“改变世界”并非夸大其词,她真的做到了。
继这款情节构思软件发布之后,段子矜进一步与研究人工智能写作的公司合作,将逻辑链体系运用于其中,让一直以来只会组织语言而不会判断情节合理性的人工智能有了创作出逻辑通顺的小说的能力,也让人工智能写作界一直畅想的“小说即时定制”成为了可能。接着,凭借情节构思软件和小说文本生成软件,段子矜带领的灵气集团开始进一步“创造市场”。通过告诉人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说世界”“写作不一定是为了读者,也可以是为了作者本人”,灵气集团成功在社会掀起了一股小说创作的狂潮。一时间,写作竟成了一个大众化的爱好。在瞬达舱站的候车室里,在高空全景咖啡厅中,人们的手指在面前的虚空中不断地划动,划动。尽管私人终端的全息投屏只有使用者自己可见,但韩令从他们的手势组合上可以看出他们在使用造物逻辑,他们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他们在创作。而这一切,和段子矜当年对他讲述的未来畅想别无二致。
段子矜自己倒是不觉得预期得到实现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当与韩令再度聊起逻辑链时,段子矜淡然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韩令问。
“因为这是个糟糕的世界。”她摇摇头,笑了,“我知道没有人愿意一直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
韩令不明白她为什么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世界。二十二世纪的地球早已不再像一两个世纪前那样饿殍遍野,污染横行。发达的农业完全能够养活世界上的两百亿人;环保理念的贯彻使得城市建筑不断向高空和地底发展,留出的地面空间是经过生态学家精心设计的城市花园,风景美不胜收;先进的技术支撑下,人均寿命达到了将近一百二十岁;虫洞技术的应用,则使人们能够坐着瞬达舱在数秒内感受到异域的风情。可尽管不明白她回忆往事时那股莫名的惆怅,不明白她看待世界时那种奇怪的悲观,韩令还是永远相信着她的决策与判断。
因此,即便此刻她的躯体和大脑在封冻液中漂浮,没有半点即将发生奇迹的先兆,韩令还是愿意相信她既然做了努力就不会轻易离开。哪怕这个世界在她口中糟糕透顶。
也因此,当与灵气合作‘双轨人生’的迅尔游戏催促灵气早日认定董事长的死亡,早日重新开始程序接口库的构建时,按照段子矜先前的要求代掌灵气大权的韩令仍固执地说着:“她会回来。”
2.3十岁时我来到养父母家。那是一个普通却温馨的家庭,养父是一位大学老师,养母则是瞬达舱公司的技术人员。我们住在一幢普通的蘑菇楼里蘑菇伞那部分中普通的一间公寓。这种下小上大的蘑菇状楼房是我小时候很向往住进去的,因为我想住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风景很棒。在来到福利院前,我和父亲一直住的都是地面上的房子。地面上的房子很无聊,窗口望出去只有树木,周围邻居也很少。福利院则建于地下,所有的窗户都是假的投屏窗。我从小就一直在想,如果能住在那种蘑菇楼里,窗外应该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飞行器,来回穿梭的空轨车,周围还有很多同样住在蘑菇楼里的邻居,应该很好玩吧。
可到了养父母家里我才发现,房子里朝着天空的真正的窗户只有一扇,其他的都是投屏窗。这里确实有很多邻居,可是邻居们之间似乎也不太相往来。蘑菇楼里的生活,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不过令人高兴的是我终于有了自己一个人的房间。虽然房间很小,但是在福利院里住了两年集体宿舍后,只要房间里没有住着别人,再小的房间我都乐意接受。终于不会再有人试图窥探我的日记本,在我的床上贴字条,偷拿我的东西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把东西摆满书桌,在墙上贴满我新构思的小说章节,爱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
这时我写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关于我变得厉害后向欺负我的人一一报仇的故事了。我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发现自己竟然是误入凡间的仙灵公主,从此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奇遇。这些美好奇遇包括但不限于学校投屏中枢损坏上不了课,因为自己忙于打退恶魔所以上不了课,以及老师被仙灵异象吓晕导致上不了课。
是的,我讨厌上课。我在学校里成绩并不算好,上初中后,和其他同学的差距就更加明显。养母常为此焦虑,养父却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时成绩差多半是因为之前遭受父亲离世的打击,再加上不习惯福利院的生活,故而荒废了学业。还说我之所以在初中的班级里显得更差,是因为我考入的是一个很好的学校,成绩差并不是因为我不够聪明,而是因为我的同学们太聪明了。养母说她担忧我这样下去会考不上高中,说高中现在已经越来越难考。养父却还是很乐观,他相信我会自己慢慢变好,不需要他们过多操心。
养父是个乐天派,他从来不会焦虑。哪怕他偶尔还是会提及自己精心打造的课题因为“他不认识评审组的人”而被一个烂课题占去了评优的机会,哪怕他有时还是会回忆起年轻时在程序公司因为不愿意无偿加班而最终被迫离职的故事,他也一直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正不管努力不努力,生活也就这样,总能过得去的。”他这么说。
养母让我不要被养父的随意态度所影响。她说养父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即便不很努力,日子也不会很差。“可这样的人是极少数的。”她对我说,“你不能保证你也能像他一样,考前努力一个月就能万事大吉。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优胜劣汰的世界,如果你不努力,在十几岁时就被淘汰,你的一生就毁了。”
我刚在学校的社会课上学习了关于基本保障法的知识,于是道:“可是课本上说如今低收入人群的预期寿命也能达到一百一十岁,就算以后我找不到工作,我也能靠失业补助金安稳过完一生。”
“那绝对不会是你想要的一生。”养母摇摇头道,“是的,你能靠便宜的营养膏维持生命,在狭窄到只有一张床大的免费住房里躲避风雨,你可以成日成日地玩实景游戏,到你快死的时候,医疗机器人会在你身上合适的位置插满管道,维持你的心跳和脑波,可那绝不会是你想要的一生。”
她的话叫我害怕了。父亲去世四年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失去他意味着的不仅仅是我在世界上少了一个爱我的人,不仅仅是我必须失去锦衣玉食,短暂地去习惯福利院的生活,更是我失去了小时候因为身处其中所以从未意识到的上流社会的一席之地,失去了一个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幸福快乐的未来人生。没有了父亲之后,智力平平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先天优势的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还不如。因为我的父亲在死后被定性为了政治犯,而作为政治犯的女儿,有些人生选项在我面前将会是永久关闭的。比如我不能像父亲那样从政。
迷迷糊糊度过了十来年的我一下子清醒起来。我查找和升学有关的信息,发现在我现在的学校——正如养父所说,一所有很多聪明同学的“好”学校,毕业生升入高中的比例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而我现在的成绩无疑还没有达到前百分之五十。那些考不上高中的人去了哪里呢?他们去了职业学校,学习手艺、服务、维修等专业,为的是以后更好进入这些行业。可他们毕业后,真的能找到他们为之学习的这些岗位吗?终端上搜到的一篇文章告诉我,当一位在职业学校学习了餐饮服务的学生走上社会,他会发现和他竞争餐饮服务岗位的,不仅有他在职业学校的同学,还有无数的本科生,研究生。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职业真的没有高低贵贱,在这个无数工作已被机器取代的时代,只要是需要人力的岗位,就一定是各层级毕业生所趋之若鹜的。公寓楼的保安可能是当年写了一篇精彩论文才得以毕业的大学生,在空轨站维持乘车秩序的可能是在入职面试中以惊人口才脱颖而出的博士学位获得者,坐在地下办公室敲打代码的,说不定是年年荣获奖学金,学生时代的奖项占满终端内存的天才少年。和他们一比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将会在走出校园的那一刻成为无业游民,像养母说的那样,吃着廉价的营养膏,在一张床大的房间里了却残生。
我开始发奋读书。我绝望地发奋读书。在一个个疲惫不已的夜晚,在一个个明月未落的凌晨,我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向大脑输入那晦涩难懂的数学、程序和社会知识,像面对敌人那样面对那难度逐年拔高的语文、外语和科学试卷。可是我学不明白。我缺漏的知识太多,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学不明白。
就是在这个时候段子衿再次出现。她被一对有钱的夫妇领养,破例插进了我所在的班级。在我攥着一塌糊涂的考卷偷偷哭泣的时候,段子衿说她来教我。
她的出现每一次都能带来奇迹。她真的很聪明,不仅聪明,还有如我的双胞胎姐妹一样知道我的瓶颈究竟在哪里。在她的帮助下,我在短短一学期内就从班级倒数升到了班级前十。
并不是所有同学都能像我这样,一旦想要努力就能有所收获,我的前桌就是如此。应该说,她比我还要努力。在我仍对学习的重要性懵懂无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老师口中“最认真的学生”之一了。
可偏偏这位“最认真的学生”考不出好成绩,常年徘徊于班级中游。有一次周考成绩下来后,我看她脸色灰暗,双眼无光,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想要安慰她,又怕明着安慰让她更感受挫,便说:“放学后去吃冰淇淋吧,有一家新店的冰淇淋特别好吃。”
她拒绝了,说要赶紧回家学习。
但事实证明少吃几个冰淇淋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她的成绩还是不得寸进。有一次她对我哭诉,说自己就是头笨猪,怎么学都学不会。我实在也不知该怎么让她好受些,只好不太确定地道:
“要不,你找点别的什么兴趣爱好放松一下心情?比如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就很开心嘛!”
“除了学习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事。”她眼神空洞地说。
“怎么会呢。”我说,“学习不就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嘛,真正的意义,应该在于生活才对吧。”
“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反正现在除了学习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事。”她麻木地说。
后来她没有考上高中。成绩出来的当晚,她自杀了。我为她难过,不过并不惊讶。因为每年中高考放榜时都会有很多人去自杀。
而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成为了能让养父在朋友面前炫耀的孩子。
养父炫耀我,倒不是主要在炫耀我的成绩,而是在炫耀他“无为而治”的教育理念。“我早就说嘛,孩子根本不用多管,让她自由发展,她就能成长得很好。”他总是得意洋洋地这么说。而他的一位姓韩的朋友,每当听到他说这些话,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为自己儿子的学习操碎了心,而他的儿子如今的成绩也不比我更优秀。
养父这位朋友的儿子名叫韩令,和我同校同级,读在我隔壁班。因为父辈的交情我和他也相识。他是一个脑子不笨,但看起来很愣的富三代。他完全没有“如果被社会过早淘汰会怎样怎样”的自觉,学习的唯一理由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在逼他学。只要写完了学校和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到篮球场打球。养父觉得不需要催促就有好成绩的我比他优越,可我在他面前却觉得自卑。我为了得到这份成绩而痛苦得要死,他得到这份成绩却是全程无忧无虑。
并且,就算考不上高中他也能过得轻轻松松。他家里超级有钱。
不过,他有催促他学习的家人,我也有逼迫我学习的恐惧;他有流水一样的家庭教师和课外辅导班,我也有聪明的好朋友段子衿。因此长久以来,我们的势力在大人的酒局上还是一直保持了平衡。我们考入了同一所高中,继续做了三年的隔壁班同学,然后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两所城市不同但水平相当的学校。
我大学修读的是我向往已久的脑机关系专业。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养父养母带我去了一家很好的餐厅庆祝。他们反复欣赏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感叹我是一个“好命”的孩子。所谓的好命,是指我在父母双亡后没有产生任何心理疾病,迅速适应了初中的高压竞争,成功考上了只有四分之一初中生能考上的正经高中,如今又成功考上了只有四分之一高中生才能考上的正经大学,而且考上的大学还是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专业也恰是我喜欢的专业。
我一向不信什么命啊运啊的,因此对于养父母的“好命论”也只是一笑置之。我固然欢欣于自己这些年来道路之顺利,但如果非要给这份顺利找一个理由的话,比起命运相助,我更相信是我的小说给了我力量。作为我中学六年唯一的消遣,它给了我一个能够短暂逃避残酷现实的所在,亦让我在一个又一个自己化身的角色的感召下,重整旗鼓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段子衿不就总是在我最难受最难受的时候出现,像天使一样帮助我走出困境吗?
可是我怎么会突然联想到段子衿?我刚才不是在想关于小说的话题吗?段子衿可不是我的小说人物,她是一个魔幻的、神奇的、完美的、和我有着各种程度莫名相似的,但绝对正常、绝对真实、绝对存在的现实中的人。
没错,我很确信就是这样。没来由地确信。
1.4距枪击案发生已经过去了半年,大济医疗顶楼的种种先进仪器却仍未监测到奇迹。段子矜沉睡在封冻液中,简直像是要一辈子沉睡下去。
灵气集团的事务如今主要是韩令在管理,至于韩氏银行,则被他暂时移交给了自己的堂兄。韩令自认无法像段子矜那样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市场有如此清晰的洞察和如此大胆的想象,无法像她那样带领灵气攀上一个个新的高峰,他在这一领域缺乏才干,因此能为她做的只有守成。他不希望有一天段子矜醒来后看到的是已然支离破碎的灵气,他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她的王国。
然而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对于韩令暂代灵气董事长一事,终端网上更多的是恶意揣测。比如韩令此举是想要吞并妻子的公司,比如那场枪击案根本就是韩令在背后谋划,比如韩令当年与段子矜结婚也是目的不纯。恶意的流言总是传得飞快,一时间,竟连灵气内部也议论纷纷。韩令曾在公司里亲耳听到拐角后的两个职员在言说董事长其实早已被丈夫害死,根本就不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处于“生理封冻中”。
愤怒之余,韩令又觉得好笑和不可思议。但凡是认识他们夫妻的人,但凡是对他们能够多一些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韩令会杀害妻子以谋求财产的鬼话。可就像如今正在上演的一样,流言往往由对当事人完全陌生的人所织就,每一个陌生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售卖的爆炸新闻是可靠内幕。不过反正观众们也不在乎真假,他们所消费的本就不是真相而是情绪。那些蜗居在救济房里靠营养膏残喘此生的人啊,那些让政府为安抚他们情绪而大力支持实景游戏发展的人啊,那些被要求活着而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啊,恐怕也只能靠这种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和发表在终端网上的激烈言辞来制造生活中的情绪波动了吧。
他怎么可能害她。他爱了她十五年,怎么可能害她。
认真追溯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妻子的话,韩令会回想起十五年前灵气公司成立庆祝会上她的模样。那一天精心装扮过的她意气风发,高举酒杯的模样有如高举宝剑。她畅谈世界的未来和逻辑链的意义,将过往的一切坎坷轻描淡写为她成功路上一个先抑后扬的手法。会后她为与他商谈合作而来到会场外的空中花园,纷扬落下的玉兰花瓣间,韩令为她红唇的颜色怦然心动。
从此他便爱上她宣称要改变世界的夸张语气,爱上她为事业奔走忙碌时双眼放光的模样,然后接连着,爱上她笔下的幻想,言语中的灵机,看到他画作时目光里的着迷,甚至是她那不轻易示人的悲观和冷漠。
她有时会带着一种疏离的眼神说这个世界是一个糟糕的世界。韩令从没理解过她的话,不过他猜测是儿时的经历在她心中埋下了化不开的坚冰。他知道她母亲早逝,原本作为政要人物的父亲也在她八岁时被激进分子杀害,更是在死后被冠上了行贿等罪名。在福利院生活了两年后,她终于被养父母收养,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可后来养父却又在她三十岁时因交通意外丧生。这一切使他更想爱她。他喜欢看她笑,他想让她的笑容多一点,再多一点,融化掉已然成为她性格底色的那层淡淡的悲伤。
他想和她在一起,却总猜不透她的心意如何。韩令的性格是内敛而胆怯的,他害怕她不爱他,因此迟迟不敢向她告白。有一天他借着一点酒劲直接向她求婚,把她吓得愣在了原地,韩令看她模样,唯恐自己的心意不被接受,想着她不管爱不爱自己但总归是爱她的事业的,便结结巴巴地把单纯的求爱添油加醋成了不掺杂感情因素的利益合作。她的目光冷了下来,韩令以为自己还是会被拒绝,可出乎意料的,她接受了。
在后来的一年中他总以为她只是为公司前途考虑才勉强接受他的求婚,而她对他的态度也确乎十分淡漠。为此,他在面对她时常常忐忑不知所措。一直到订婚仪式前她突然哭着说既然他不爱她那干脆不要结婚了,韩令才不敢置信地发现原来她也一直爱着自己,只是那日怪他多嘴胡说,她也同他一样,以为这场婚姻只是对方的利益筹码,自己单方面的感情付出。
互通心意后两人无数次回笑那段时间的相互误解是多么折磨人又多么离奇。但所幸一切波折都已经过去,他们成为了才略相当,性情相投的一对。不过偶尔韩令还是会恨自己的迟钝惹她生气,比如有一次他们携手在空中步轨散步的时候。
“你是不是在念中学的时候,就觉得我很不一样?”当时他们身边正好路过几个中学生,她便笑盈盈地问他道。他们初高中六年皆是同校同级,虽然只是读在邻班,但由于她的养父与他父亲相识,两人在当时也算熟人。
韩令没有多想,实言道:“倒也没有吧。”
她不罢休:“那你当时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冷冰冰的,很无聊,还有点讨厌。”韩令抓了抓头发,不过话一出口还是意识到这样说不是很好,于是连忙弥补道,“我当时完全不了解你,所以才会那样觉得啦。”
但她还是生气了,轻轻打了他一下,便不再理他。所幸她也很容易哄好,韩令追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他后来怎么慢慢爱上她的话,她就又愿意挽着他的胳膊对他笑了。
然后他又回想起枪击案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在后来无数次痛苦的回想后他才发现自己当时是惹她生气了,可他的后知后觉是那么没有意义,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你真的没时间来发布会?你要是来的话,我会给你留好位子。”那天早晨出门前,段子矜又状似无意地跟他说了一句。关于发布会的话,她这几天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忙着收拾东西的他有些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没有时间。我要去参加一个金融峰会。”
收拾完东西后,他发现她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赶着去参加会议的韩令来不及深思其中含义,直到数天之后,思绪恍惚的他才反应过来,这一次不告而别是她对自己生气的表现。而她前些天不断重复却不断被韩令忽略的那些关于发布会的话,什么“你要是那天有空可以过来,就在公司前面的世界广场”“要是参加不了发布会的话还是挺遗憾的”“看录播和看现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嘛”,实则都是在说,她其实非常希望他能出席。
是啊,‘双轨人生’是她付出了多少心血的项目,在发布会这样重要的场合,她怎能不期待有至亲之人相伴?
可他没有解读出她的心思,于是至今都没有得到她的原谅。如今她已经有半年没有睁开眼看他,无论他重复多少遍他有多么爱她她都无动于衷。她好像不在乎他为了她多少次彻夜失眠,也不在乎女儿多少次哭着说想妈妈。她曾说此刻正连接在她大脑上的她自己编写的逻辑链系统,能让她即便完全失忆都能从中重新找回自我。韩令却不知道至今仍未苏醒的她究竟是不想再原谅他这个迟钝的丈夫,还是根本已经迷失在了找回自我的途中。
2.4走入大学校园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制度的优胜者之一。我没有被社会过早淘汰,所读的脑机关系专业能让我毕业后较为轻松地在这十年间雨后春笋般纷纷兴起的实景游戏公司中谋求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过得不开心。我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常受到老师的欣赏和同学的崇拜,但我仍过得不开心。
我唯一开心的时候便是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时候。养父母有时会惊讶于我直到大学都还没有放弃写作,而我则苦笑道是我直到大学都还不能离开小说世界而独立生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现实世界不堪寄予我的情感和抱负,于是只好将全部的热爱都投入到小说之中。有时候我真想彻底失掉记忆成为自己小说中的一个角色,细究起来这似乎就是我研究逻辑链的根本原因。
一开始我只是试着去创造一种“能够清晰表述情节的程序语言”,一种“能够辅助情节构思的创作工具”。我将小说世界抽象化成“背景”“事件”“角色”三个模组,并将背景细化为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四大项内无数个细节属性,用七级层级关系涵盖或详或略或大或小的所有事件,将一个人的外貌才情三观认知用一套分类体系进行量化,由此做到了用标准化的语言记录小说设定。在此基础上,我用不同的箭头符号表示事件与角色、事件与世界背景之间的逻辑关系,并将这些箭头命名为“逻辑链”,这个我新造的词最终成为了整套体系的名字。
在设计这套体系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有朝一日它或许能帮我实现生活在小说中的执念。既然逻辑链量化情节的能力可以让人工智能理解情节的意义,那么它为什么不能同时让实景游戏公司加载游戏场景的系统也理解情节的意义,并根据情节的指示,打造出小说中的世界?
“我需要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世界”,这句话或许极少有人会说,但我知道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这样的欲望,只不过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欲望,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可以证明我的推测的,是现在已经有无数人,尤其是社会中下层的人,变得越来越沉沦于游戏公司打造得越来越精巧的游戏世界。而小说世界和游戏世界类似,都是远离现实的一个虚幻国度。正如我多年来靠着小说世界中的慰藉才得以走到今天一样,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渴望从小说世界中获得现实世界无法给予的力量。
我坚信这是一个尚未被前人有效开发的市场,于是选择了自己步入其中。我开始创业。不过说句实话,追求理想并不是我选择创业的主要原因。我知道创业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未来的预期仅限于在某实景游戏公司找一份与我的专业对口的工作——一个很普通的目标,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太累。我看到身边那些“志存高远”的同学,想要进入国家研究所的,想要追求更高学历的,想要读国外名校的无一例外都过得疲倦而痛苦。他们一窝蜂地参加各种竞赛、活动以换取绩点,他们四处寻找“含金量高”的实习,他们奔走着做这做那,却似乎没有从中收获任何乐趣或意义。他们好像知道自己要争取什么,好像又不知道。他们单纯为了竞争而竞争。
我觉得这没有必要,所以在以不错的成绩完成学业后,我只是简单地将简历投去了几家实景游戏公司。本以为入职应是顺利的事,没想到竞争比我所想还要激烈。我只通过了一家公司的筛选。在笔试时,现场的拥挤程度和题目的复杂程度让我几乎误以为自己竞争的不是一个基层小岗位,而是这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好在我最终通过了笔试,在面试中又以扎实的专业知识和敏捷的临场反应脱颖而出,获得了这个职位。
上任第一天我满心坚定地准备去攻克技术难题,结果发现我的工作根本用不到任何脑机关系专业的知识。我经历的考试要求我熟练掌握大脑各脑区的功能及对应电信号,巧妙应对大脑链接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危险,有能力独立编写脑机链接程序代码,可在完美通过了考核后,我却被要求在仓库做清点设备的活。
“你要明白,现在的社会上,像你一样的人才太多啦。毕竟全国五十亿人嘛。”当我询问上级为何我的工作和考核内容差别如此之大时,他这样对我说,“考核,其实只是个筛选人的手段,和工作内容有偏差,也是很正常的嘛。”
于是我辞职了。我决定去创业。
我创业的初始资金来自于父母的遗产。这些遗产原本一直由银行保管,在我成年后便被转移到了我的名下。由于父亲的大部分资产都被认为是“非法所得”,我获得的遗产并不算很多,至少远不及我的想象。我觉得不理解,因而还为此打破了自己十年来的禁忌,去终端网上搜索了我父亲的名字,想知道当年他的死,他的被定罪究竟有怎样的来龙去脉。
是的,我作为我父亲的女儿,直到上了大学都还跟八岁时一样,对当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稀里糊涂。我是故意让自己稀里糊涂的。有无数次我几乎都在搜索栏里打上了他的名字,但最终还是不敢去触发那个搜索按钮。有些事情我害怕回想起来。有些事情我害怕看见。我害怕看见展现他死状的照片,害怕看见加诸他的那一条条陌生又令人胆寒的罪。我害怕在关于他的新闻中看到我的名字,害怕这一切将我带回那个无助的八岁的秋天。但我最终还是在终端网上输入了他的名字,时隔多年,我终于积攒起了薄薄的勇气去面对那个遥远的当年。
于是我知道了父亲原来是一位保守派的官员。在实景游戏最初兴起,吸引了无数人进入那个当时还很拙劣的游戏世界时,父亲强烈反对人们沉湎于其中。他说如果人们习惯了虚妄的生活,那么这个现实的世界迟早会面临灭亡。
他的反对派则抛出了不同的论调。他们说科技的进步早已经让近两百亿人的口粮不成问题,只要十分之一的人还在工作,世界就能完美地运转下去。而沉湎于实景游戏的,则多是那些一事无成的失业者。政府不仅不应该反对他们沉迷游戏,反倒应该鼓励他们这样做。因为如若没有游戏世界承载他们的情绪,这些人无疑就会成为社会上的动乱分子。
父亲不赞同他们的论调。父亲接连推动了限制民众实景游戏时长、限制游戏公司发展的政策颁布,于是那年秋天,他被一位反对他政策的激进民众刺杀,刺杀的动机是认为父亲阻碍了他玩游戏。不过关于此事,不少人猜测其幕后真凶其实是游戏公司利益集团,父亲被杀的原因,本质上还是他影响了游戏公司的利益。
至于他死后被追查出来的那些罪名,什么收受贿赂一类,我不知道也无法判断是真是假。不过此时我也不在意这些罪名是否真的成立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父亲的政策和被杀的原因所吸引:父亲是因为反对民众沉湎虚幻,而被游戏公司利益集团暗杀的,可如今我在谋求的,却是让人沉湎于虚幻的新途径。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背叛了父亲吗?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是父亲也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了。我不知道父亲当年的想法,但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让我的小说世界成真便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我不会因为父亲十多年前的立场就改变这一切。
于是我的创业计划如预期一般顺利地进行下去,甚至有点过于顺利了。我带领团队开发出情节构思软件的初版模型,向我的老熟人韩令争取投资,我创办了自己的名叫灵气的公司,我按部就班地改变着世界。
在这期间我竟还幸运地遇到了爱情。在与韩令合作的过程中,我意外地发现这个在中学时代看起来高傲,冷漠,还有点愣的家伙实际上只是有点过于内敛内向。他是一个很温和又很简单的人,能画出很美的风景画,能细腻地察觉到霞光这一秒和上一秒所呈现出的不同颜色。每当和他在一起时,我那颗思虑重重的心就能因为他的轻快而轻快起来。更难得的是,我们话语投机,无论是谈起事业还是聊起艺术,言语间的共鸣都让我有心花怒放的感觉。有一天他向我告白说他爱我,我便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他认真的双眸点亮。我吻了他,他回吻我,然后他说他自从中学时代起就对我怦然心动。很快我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我的公司也飞速成长,终于有一天,我距离当年那个让小说成为眼前现实的梦想只剩下一步之遥。
彼时实景游戏公司早已能够做到仅靠佩戴在使用者头上的一个头环便能通过对大脑皮层释放电信号而给使用者营造出极其逼真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体验,我公司下属的研究机构也终于发现了大脑储存记忆的秘密,实现了记忆的导入导出及封存抑制。一边是极其逼真的虚拟体验,一边是对记忆的任意封印,这两项技术让“活在小说里”真正成为了可能。
我与一家实景游戏公司达成了合作协议,并将这个项目命名为“双轨人生”。四年后项目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然就绪。发布会当日,作为公司董事长、项目主导者的我理应发表一次演说。地点很快就确定了下来,就在灵气公司大楼前的世界广场。
演说前一天我与段子衿小聚。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没有像以前一样常常陪在我身边,却也总会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突然降临,帮助我克服难关。可是这一次我并没有遇到难关,这和她以前出现的规律不太一样。
不过我没有深究。我和她愉快地畅谈了一晚。告别前她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明天是这个世界的关键节点,你要做出选择了。”
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也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1.5韩令一遍一遍地回看她遭枪击的视频。
世界广场监控拍下的版本,会场摄影拍下的版本,在场者用终端匆忙拍摄的版本……他一遍一遍地回看,一遍一遍地回想,要是他没有去参加那个金融峰会,要是他能回到那个时候做些什么……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在自己身边?
枪击案已过去一年,她几乎已经被所有人认定是个死人了。就连她的养母都不再问起她的情况,只言自己中年丧夫丧女,是命该孤身一人。韩令自己的父母也委婉地规劝他“放下执念”,“投入新的生活”。可韩令放不下。他无法放下。
于是他一遍一遍地回看她遭枪击的视频,看那场被中途打断的演讲。演讲刚开始时她还是那么鲜活灵动。她回顾灵气的发展史,回顾自己创造出逻辑链的故事。然后她的语调愈发深情,说起了三十年前一个突然失去父亲的小女孩。女孩从父亲的掌上明珠一下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她在福利院没有朋友,受人欺凌,因此只能在小说中寻求庇护。可是她用来写小说的日记本却被找出来踩碎,她的右手也被强拉到开水口下,留下了至今未去的疤痕。
说到这儿她还笑着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钱币大的疤痕如今已经很淡,但仍能看出与周围的皮肤不同。
然后啊。她接着说。女孩很幸运,两年后便被一对很好的夫妻收养,离开了福利院。养父母既不贫穷也不是大富大贵,他们是这个社会上的普通人,住在林立的蘑菇楼中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里。女孩便也过上了普通孩子的生活。她走进学校,平平无奇地被淹没在八十余个同班同学中。她看向世界,知道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身为普通人的她如若不能拼命挣上前去,就只能一辈子去过没有意义的生活。
于是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追赶。追赶的道路是黑暗而漫长的,尽管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曙光终将到来,但身处其中的人却不免怀疑这黑暗究竟有没有尽头。而在这一片黑暗中与她紧紧相伴的,唯有独属于她的小说世界。那个世界是光明而又宏大的,是自由而又充满可能的。是来自那个世界的力量,让她在追赶了足足三年后终于达到了她所能达到的顶峰。
于是她进入大学。按理说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应是光明一片,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时常觉得难过,觉得悲哀。所以她继续创作着小说,继续从另一个世界中汲取着力量,并且愈发得寸进尺,想要将小说世界变成眼前的现实。
于是便有了逻辑链,有了灵气,有了即将启动的“双轨人生”。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所以啊,我一直以来谋求着的是什么呢?我又为什么要谋求于它?”
她偏头看向远方,眼里似有泪花。而就在她偏头的那一瞬间一道蓝紫的亮光横贯镜头,擦过了她的颅侧。她全身痉挛了一下,瘫倒下来,双眼仍眨了眨,却已然无神。
会场上一片惊叫,镜头在混乱中歪斜地转向电波射出的位置。在那里,安保机器人和人工安保已经一拥而上紧紧钳制住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年轻男人。“她是疯子!你们看不出来吗?她是疯子!”被制服在地上后,男人仍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叫着,“她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拖到一个假世界里,让我们死在里面!……”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安保机器人检测到了他过大的情绪波动和过响的声音分贝,给他强行套上了塞口球。骚动被解决,镜头再次转向台上。急救系统早已被自动激发,她躺在急救机器人展开的担架上,两个应急医护人员疯狂做着急救。不久空轨医疗车到达,她被搬运到了医疗车上。视频仍未结束,只不过接下来的画面中只剩下了现场的一片骚乱。
“所以,你谋求的究竟是什么呢……”全息画面之外,韩令用力眨了眨眼,第无数次喃喃自语道。
2.5我终于又来到了这场演讲。
……为什么是“又”?
我短暂地疑惑了片刻,但很快就不再深究。在我的面前,世界广场的观众席上人头攒动,八面全息大屏环绕空中,从各个角度直播着我的言语形容。明亮的射灯光线刺眼而灼烫,迷蒙的光雾中我看见我的养父母坐在那里朝我微笑,韩令抱着我们的女儿坐在旁边,他们在向我挥手。不知是不是光线刺激的缘故,当我看着他们时,我竟有些想哭。
观众席上传来壮阔深远的掌声。当掌声结束时,我就应该开始演讲。可是我该讲些什么呢?我回忆起前几日准备讲稿的情形,可这些回忆却像梦一样显得飘忽不定。我记得我将讲稿存在了电子屏中,又将电子屏放在了讲桌上,可当我回过头去看讲桌时那里却空无一物。
那里空无一物,我却并不慌乱。我知道我要讲的是什么。
我回顾了灵气的发展史,回顾了自己创造出逻辑链的故事。然后我的语调愈发深情,说起了三十年前一个突然失去父亲的小女孩。女孩从父亲的掌上明珠一下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她在福利院受人欺凌,因此只能在小说中寻求庇护。好在她至少有一个名叫段子衿的朋友。在她差点被烫坏右手时,段子衿拉着她跑了出来。若是不然,她的手上恐怕就要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
然后啊。我接着说。女孩很幸运,两年后便被一对很好的夫妻收养,离开了福利院。养父母是这个社会上的普通人,女孩便也过上了普通孩子的生活。她走进学校,平平无奇地被淹没在八十余个同班同学中。她看向世界,知道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身为普通人的她如若不能拼命挣上前去,就只能一辈子去过没有意义的生活。
于是她后知后觉地开始追赶。追赶的道路是黑暗的,好在她仍有小说的陪伴和朋友段子衿的帮助。于是仅仅在追赶了一个学期后,她就达到了自己所能达到的顶峰。
她进入大学。按理说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应是光明一片,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时常觉得难过,觉得悲哀。所以她继续创作着小说,继续从另一个世界中汲取着力量,并且愈发得寸进尺,想要将小说世界变成眼前的现实。
于是便有了逻辑链,有了灵气,有了即将启动的“双轨人生”。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一种玄妙的感觉驱使着我,让我说出了一句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循环了很久的话:
“所以啊,我一直以来谋求着的是什么呢?我又为什么要谋求于它?”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我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什么事的发生。
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人们静静地注视着我,而我则静静地注视着那块正对着我的全息大屏中,那个注视着自己的自己。
“告诉我,你在谋求什么?”
全息大屏中的我变换着口型。她本应该是我的直播影像,本应该与我的一举一动保持一致,可她却在我一言不发的时候说话了。这应该是灵异现象吧。毕竟,世界上只有一个“我”,这个我不应该在同一时间做出不一样的举动。我思索着,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困惑或害怕,可突然间我反应了过来,我释然了,我想到一个解释,或许投屏中的这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段子衿。她不是跟我长得很相像吗?
可是,段子衿难道就不是“我”吗?我又有些想不通了。
“你在谋求什么?”投屏中的人没有等我想通一切,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再次发问。
“我谋求我幻想的那个世界。”我放下之前的疑惑,对她说,“一个不真实存在的世界。我谋求那里的光明,希望和爱。我谋求意义,谋求无限大的可能性和未来。”
“你忘了吗?你所谋求的一切都已经在你的手心。”她笑了笑,蔻丹鲜艳的指甲轻轻拨弄了一下鬓发,带动了耳畔宝饰精致的坠子,“你统领着一个不断壮大的商业帝国,有一位富有且深爱着你的丈夫。你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业,只要时间足够,你可以极尽所想去放纵你的人生。”
她的话让我怔愣了片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啊,光明、希望、爱,意义、可能性、未来,我缺少哪一个?但如果我所谋求的真的已经被握在掌心,那么我又在谋求什么?
“我……我谋求那个世界。”略显迟疑的,我回答道。
“那个世界的什么?”她追问。
我抬头向眼前的世界望去,世界便静默下来供我审视。天地阒寂间,我的视线越过了清晰明亮的全息大屏,越过了世界广场精致的玻璃栈桥和浮空花园,越过华饰和表象,触及远方,触及福利院里那面写满自暴自弃言论的旧墙,触及拥挤到发臭的教室中那一张张灰暗的面孔,放榜后轻生者空无一字的遗书,触及美好的青春年华里,高喊着奋斗目标却不知所云的优胜者们,触及职场上一轮又一轮的恶性竞争,触及那美丽的人均寿命数据背后,一个个在激流中喘息挣扎的人,一个个放弃追求的人,一个个将意义寄托于虚幻的人。最终我收回目光,我说:“我谋求那个世界本身。”
无人应答。“我谋求那个世界本身!”我愤怒于回音的缺失,于是抬头向这一片默然大喊,“你说我所追求的意义已经被我握在掌心,可我所有的意义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一个像我一样尚且有一些天赋,有一些运气的普通人都需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痛苦来换取我所追求的意义,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为谁存在?回答我!”
寂静沉沉的渗透下去,在愤怒的呐喊结束之后,这一片寂静简直变得让人更加不能忍受。可是我依然得不到任何能够打破这寂静的回应,因为观众席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唯一还面对着我的便是我在全息屏中的影像。听到我的咆哮,她并未表现出惊讶或讥讽,而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我。
沉默将我的怒火消弭。我颓败下来,自嘲着道:“算了吧,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世界只因存在而存在,正如我们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竞争而竞争,为了痛苦而痛苦。”
“可是你,制度的优胜者,又何必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竞争而竞争,为了痛苦而痛苦?”全息屏里的我再次说道。这一次,她似乎刻意放慢了语速。朱红的丰唇一张一合,我忽然意识到,由于全息屏过于庞大,我在她面前竟显得那么渺小,以至于她一张口,就仿佛能吞掉我的身体。我开始瑟缩,不知是因为突然意识到的大小差距还是因为我难以回答她的问题。我开始如她所言去想,我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世界,如此心怀天下。正如她所言,我是制度的优胜者。尽管在福利院有过一段短暂的艰难时光,但我终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的伤害;尽管在中学经历过困难重重的竞争与搏杀,但我也仅仅花了半年时间便跻身上游;尽管早失祜恃,但养父母的爱也足以将缺憾填补大半。我拥有比儿时所失去的还要丰厚的财富,灵气公司的价值早已无法估量;我拥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完美爱情,丈夫与我性情相契又温柔体贴,从未让我为他掉过一滴眼泪,生过一次气。是啊,已然成为制度优胜者的我,到底为什么要愤怒于这世界没有善待早已与我无关了的绝大多数人?
我想不通。我蹲下身去,抱住头颅。我想不通。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将有何立场重申我刚才的,我一直以来的质疑?
可渐渐的我想起了一些别的什么。一些遥远的,陌生的,曾经深深将我触动又曾重重被我封锁的记忆。我想起我的右手上应该有一个钱币大的疤痕,在福利院欺负我的那些孩子从未被那个与我名字相似的朋友骗走,他们说到做到,而我手上的皮肤在触到热水的瞬间像西红柿皮一样卷成了花型,酷刑般的疼痛让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起我在中学的奋斗其实要坎坷许多,帮助我补习的天才朋友从未出现,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所回报的痛苦一直持续到高中时期;我想起弥补我缺憾的家庭并不那么圆满,早在十年前,我的养父就应死于交通意外,我的养母则从此郁郁寡欢;我想起我的爱人也并不那么完美,他虽坦率简单却总是带着股愣劲,能画出美丽的水彩,却说不出动听的话语,更是在向我求婚时闹出了我们长达一年的误会,让我日日苦思他究竟爱不爱我,为他掉了许多眼泪。我想起我上一次站在世界广场讲话时的情形,想起电波弹曾擦过我的头颅,那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又好像昨天才刚刚发生。
我抬起头来,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我看向那日电波弹射来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我抚摸自己的头颅,抚摸自己的身躯,抚摸自己的存在,感知自己的觉醒。我笑了,于是全息屏上的我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我落了泪,于是在全息屏上我便清晰地看到了一行泪珠。破碎的“我”的存在此刻终于重新合为一体。我回忆我刚刚经历的一切,逻辑链中四十年来的一切——那么怪诞,那么可疑,却又在你愿意相信它的时候显得那么逼真,那么熟悉。
全息投屏上的我消失了,镜头空对着无人的讲台。事实上,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因为这个世界,这个陪我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新经历了成长,却又因为不忍心让我太过痛苦而删改了一些情节的世界,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当我想起一切时我亦想起,关于作为制度优胜者的我为何要去谋求一个更好的世界,我早已在那场演说的讲稿中写出了答案。我回望讲桌,那个载录着讲稿的电子屏便随着我的想法出现在了那里。我将它拿起,我朗读:
“当我意识到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剧是什么时,关于我为何执着谋求一个更好的世界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呢?尽管没有其他听众,我也还是卖关子似的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最大的悲剧不是童年时的父母双亡,不是手上的疤痕,不是学生时代的灰暗,不是养父的离世——这些加之于某一个人身上的悲剧从不是最大的悲剧。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悲剧,就是哪怕我成为了世界最顶尖的优胜者,我也逃离不了这个糟糕的世界本身。”
说完我摊开双手,等待着是否有人会质疑于我。而正如我的预期,没有人站出来为世界说话,世界本身亦无言以对。这个高度文明的世界本是为我们人类亲手所打造,可它却让人类痛苦。或者说,我们本也不该责备世界,让人类痛苦的,是人类本身。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觉得大多数人的痛苦都没有意义。正是因为没有意义,我才想要谋求,谋求一个更有意义的世界。
我叹了一口气,自语道:“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要回到那里去吗?”
并未思索很久我就给出了答案。“回去吧。”我轻轻地说。
抛下逻辑链在我的大脑中二次演绎的美化版的人生,抛下幸福圆满的家庭和完美的爱人,去回到那具遭遇了枪击的破败躯壳,去重新苏醒在一个糟糕的世界之中。
我知道我完全可以选择留下。大脑演绎的幻境世界有着比现实世界漫长许多的时间,我可以在这里过完我从前精心为自己美化过的一生。我甚至可以进一步美化这个世界,只需小小的几笔改写,它就可以变得公平而快乐,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快乐地成长,快乐地追寻,不为寻找意义而经历无数的无意义,不为小小的所求而付出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代价。而做完这一切后,我可以封锁自己的记忆,让自己从此心无挂碍地生活在其中。
可是请还是让我回去吧。我微笑着对自己说。
因为那个糟糕的世界就像我那位不够完美的爱人一样,在等待着我的归来。
32194年11月3日,灵气公司董事长段子矜被确认恢复大脑意识。
2194年12月16日,段子矜正式出院,灵气集团最高执行权移交回其手中。
2195年3月1日,“双轨人生”游戏发布会再次于世界广场举办。此时距上一次未顺利举办的发布会已经过去了两年。
……
“你说过,等到发布会这一天,你就告诉我那段时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会场后台,韩令在为段子矜戴上耳坠时,轻轻地说。
段子矜抿唇一笑:“我以为你要神经紧张到发布会结束,晚上才会提起这个话题。”
说到这个,韩令立刻肃直了身形,认真地道:“你放心,所有的部署我都已经一一核查过,今天你只管安心演讲,我绝不会再让上次那种事发生。”
段子矜看着他郑重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暖,遂有意将重心前移,结结实实地倒在了他的怀里。韩令伸手抱住她,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你不是问我那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吗?”段子矜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含笑道:“我经历了一个更完美的人生。那里有一个更完美的你。不会惹我误会,不会惹我生气,更不会让我伤心。”
韩令的手僵了僵。“怎么,不许有人比你更完美啊?”段子矜明知他在想什么,却偏偏同他开玩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的声音低落了下来。
“因为你更需要我啊。”段子矜离开他的怀抱,拉着他的双手道,“你不是以前也说过吗?一个存在于虚拟世界中的完美爱人,无论他表现得多么爱你,本身都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决策程序。他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痛苦,不会因为我的归来而欢欣。可是你会。”
“况且,等着我回来的也不止你一个。”刚看韩令露出些感动的神情,她就又节奏正好地话锋一转,“还有女儿,有我妈,有朋友,有公司……嗯,还有这个世界。”
“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的,都四十多岁了还活得像个动画片的女主角。”韩令笑道。
“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吗!”她佯怒,背过身去。不过只一会儿,就又回头拉住了他的手臂,说要他陪她再看看发布会的各项流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过‘双轨人生’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有意义吗?”行走间,韩令忽然问。
“怎么会没有意义?幻想无论何时都有意义。”
“我以为,当你决定离开那个完美人生回到这里时,你就已经在幻想和现实中做出了选择。”
段子矜嫣然一笑:“是啊,我选择回到这个更糟糕的世界。可也正因如此,幻想对我来说才愈发不会失去意义。曾经我的确以为它只不过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空间,可真正在其中逃避了那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离去的意义在于更好的观照,暂别的意义在于更好的归来。那许许多多虚幻的想象虚幻的时空,那许许多多不一样的另外的世界,正如我不久前走出的那个一样,在为我们提供短暂的庇护的同时,也时刻警醒着我们说,‘现在的世界糟透了,所以,去革命吧!’”
她双手交握于胸前,珍重地说:“这个声音,我希望‘双轨人生’的玩家都能听到。”
演讲的时间将近,韩令抱了抱她,走入了台下的观众席。段子矜坐在幕后,思绪微微有些游离。因为她意识到——其实她早已经意识到,尽管能够义正辞严地说出“去革命吧”这样的话,对于究竟要如何革命,她却思路全无。想到这里她有些迷茫。她决定了回到这个世界,看清了它糟糕的本质,心怀着一股要革命世界的力量,可这股力量却偏偏无处宣泄,无处落实。
工作人员的提醒将她从茫然中惊醒。她整了整礼服,来到台前。世界广场的观众席上人头攒动,八面全息大屏环绕空中,从各个角度直播着她的言语形容。明亮的射灯光线刺眼而灼烫,迷蒙的光雾让她愈发感到思绪浑浊。
观众席上传来壮阔深远的掌声。当掌声结束时,她就应该开始演讲。可是她该讲些什么呢?
准备好的讲稿就在手边。她并未将它拿起。她自然地说起了她想要说起的东西,说起那次未完成的演讲,说起那次演讲中没有来得及回答的两个关于谋求的问题,说起她在自己的大脑中所经历的那个完美版的人生,又说起一小时前韩令与她的对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一种玄妙的感觉驱使着她,让她说出了一句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循环了很久的话:
“我明白了我一直以来谋求着的是什么,可……我又该如何谋求于它?”
天地阒寂。人们静静地注视着她,而她则静静地注视着那块正对着她的全息大屏中,那个注视着自己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全息屏中的自己高深地笑了一笑,但下一秒,全息屏上的面容就又回归了那副迷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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